這是一座江南的小城鎮。曲水環繞,四季常綠,家家桂花香。春節過後,朦胧細雨常常将這裏掩蓋。
2002年的寒假,沒有雪不甚冷,卻透着一陣陣的陰涼。
十二歲的裴天又得了雙百,年紀第一,和往年沒什麽區別。他今年又沒有見到爸媽,與往年也別無二樣。
他記得媽媽的樣子,媽媽兩三年會來看他一次,他忘記了爸爸長什麽樣子,只偶爾從媽媽的只言片語中了解到爸爸很忙很忙。
他們家很有錢,可卻不願接他回家。
對了,他還有個小五歲的弟弟,他沒見過弟弟的樣子。因為弟弟出生前的幾個月,他就被爸媽送到了這裏,也是姥姥家。
爸爸險些破産,媽媽差點流産,所以,他們決定把自己送來。
那時他五歲,記得所有的細節。媽媽以為他入睡了,就在旁邊和爸爸商量起将他送走的事情。什麽也是沒辦法的事,還是自家人在照顧,并不算遺棄。
裴天當時不太懂,可直覺感到不安和害怕。直到現在,還會常常夢見這個場景,這份熟悉的恐懼。
其實姥姥姥爺對他很好。
姥姥很愛笑,很疼他,什麽好吃的,都留給他。姥爺是個很嚴肅的老頭,不怎麽說話,但會給他買喜歡吃的板鴨。
姥姥家的小城很好,有水有橋,可以自由地奔跑。
可是,他總想爸爸媽媽,問姥姥,爸媽什麽時候來接他。姥姥時常唱兒歌哄他,還告訴他,等他再大一些,爸媽就會來接他。
這一等就是七年。等到小城的每一條街道,他都走了無數遍。
他知道城南有一座車站,不大,每天有9點、12點、15點三班車到省城。他知道,到了省城後,有車可以到達爸媽所在的城市。
他有錢,壓歲錢,攢了三年。十二歲的裴天,計劃了一次出逃。
十二歲的裴天,想去見見媽媽,看看未曾蒙面的弟弟,順便質問父親,為何從來不去看他。他不是有很乖乖地呆在姥姥家嗎?因為那狗屁的算卦,來見見自己都不行嗎?
他還在背包裏揣了兩塊紅磚,沉甸甸的。他要一路背到家裏,然後拍在父親的臉上,告訴他,我才沒有你這樣的爹。
裴天計劃得很好。11點半,吃過午餐,幫姥姥洗過碗。告訴姥姥,他要去三狗家寫作業,然後出去玩,天黑才回來,給自己留足時間。
姥姥笑着叮囑他到別人家要乖,不要鬧騰。裴天乖巧地一一答應了。
裴天很興奮。他避過熟人,特意選了偏僻的小路,買好車票,拽着一個阿姨的衣角上了車。
他以前嘗試過,知道乘務員不會放任一個孩子獨自坐遠車出門。所以,他特意挑了位面善的阿姨,和他聊了幾句,然後坐在了阿姨身後。
那天人很多,乘務員沒有多注意。裴天抱着揣有紅磚的書包上路了,興奮又忐忑,這是一次回家的抗争,他要為自己争取勝利。
他沒有想過失敗的後果會這麽殘忍。
裴天坐了八個小時,天色完全黑了,他到達了省城。僅僅是到了省城的車站,才剛下車,便有一堆人圍了過來。有警察、有從未見過的爸爸,滿臉怒容地瞪着他。
姥姥死了。天黑找他時,不小心滑落水渠。過去一個小時,有人發現了姥姥的屍體。
當他重新回到姥姥家,看見的是姥姥因泡發而腫脹的臉。所有人都在責怪他的不懂事,似乎更加驗證了自己克親的說法。
姥爺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姥姥,再不願養他,父母也沒有帶他回家,送他去了封閉式住宿學校。別人的寒暑假還可以回家,而他,有自己的房産和保姆。
十二歲之前,他還有愛他的姥姥姥爺。十二歲之後,他什麽都沒有了。
姥爺恨媽媽,雖然媽媽曾經是他的驕傲,成績優異,考入國外名校,還嫁入豪門,但是姥姥死後,再不願見媽媽一面。
姥爺也無法原諒裴天。這些年他一個人住,近幾年,年紀大了,被小姨接到家中照顧。
這麽多年來,每當裴天回來看望姥爺,姥爺都讓他滾,每一年每一次。多到裴天都覺得不要每年去氣老人家了。
裴天坐在急救室門外,陷入痛苦的回憶。
小姨是位憨厚善良的女人,她拍拍裴天的肩膀,安慰道:“小天,你姥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
小姨知曉裴天的不容易,也知曉老人還是念叨孩子的,每年都說是不見,可總還會見上面。
淩晨三點,手術燈熄滅,醫生說,老人家已度過險情。裴天在門窗外,靜靜看了一會。
“醫藥費我已經繳好了。”
裴天說道,“姥爺心髒不好,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氣着老人家。”
小姨張了張嘴,最後說道:“這麽晚了,先回家休息休息。”
“不用了。”
裴天走出醫院門口,樓梯下于日正等着他。
“你來了。”裴天知道他來了。
“我來的路上,只看到這家鴨血粉絲湯還開着店呢,要了兩份,一起吃吧。”
于日連夜趕了飛機又打了的,一路過來。裴天不斷閃回的記憶,讓他沒法不在意。
兩人并挨着肩膀,坐在醫院的臺階前,又酸又辣的粉絲湯一直暖到胃裏,驅散冬日深夜的寒冷。
“我會再聯系蕭易煦,我們到此為止,不應該有什麽聯系。”裴天說道。他忘形了,刑克六親的自己不該有親密的關系。
“你相信童話嗎?”
于日沒回答裴天,而是自顧自說道,“我始終相信童話。我相信王子會找到灰姑娘,相信睡美人能夠醒來。所以,我相信自己不會有事,能和你白頭到老。”
“魚魚……你……”
“我在和你表白,你的回答是什麽?”
于日異常堅定,“告訴我,裴天,你的回答。”
“我想和你在一起。”裴天又長又密的睫羽扇啊扇,挂上了一顆顆星星。
“我也是。”于日嘿嘿一笑。
他把自己和裴天的粉絲飯盒扔在地上,敞開雙手:“抱抱。”
裴天将他緊緊摟在懷裏。
于日一下一下輕拍裴天的背,極盡溫柔,在他耳邊說道:“你擁抱的是我,也是你自己。你要相信我,更要相信自己。你那麽好那麽優秀的人,怎麽會克別人呢?不要去信它,信自己,知道嗎?”
兩人靜靜相擁。過來一會兒,于日整個人鑽進裴天懷中,指着天上的繁星說道:“好多星星啊,在城市裏哪能看見這麽多星星。像不要錢似的,也太多了吧。”
裴天把下巴磕在于日肩膀上,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擡眼望天。
黑幕一般的天空,像撒面粉似的,灑滿了星星。天也鋪不下了,星星便疊疊摞摞,好不随意。
裴天想,真的好多星星啊。他曾經囿困于黑暗之中,期冀着一星光亮,然後于日來了,他把大把的星光撒向自己,他的夜幕從此成了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