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雪松轉過身,邁出了步伐他知道晚了,可他現在就要去找周學寧問個清楚明白
他疾行在夜色中,穿過靜寂無聲的院落,忽地,一道身影自他眼前不遠處掠過盡管夜色昏暗,他還是一眼便認出那是周學寧
這樣的深夜裏,她又要去何處了?
他悄悄的跟在她身後,卻又不敢靠得太近而驚動了她,就這樣,他一路跟着她來到西院一隅
她走進了矮樹叢後,蹲下,教他看不見她的身影——直到他嗅到香燭點燃的味道
他心頭一驚,更加疑惑她在燒香點燭?這深更半夜的,她是在祭拜着誰?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再靠近,終于瞄見她跪地執香祭拜着眼前的一個紙牌位他細細聽着,隐約聽見她不斷地提到爹及女兒……
事情發展得太離奇,卻又彷佛已經要水落石出了不自覺地,他感到興奮,也感到惶惑不安
待她磕頭之時,他走了過去……
周學寧擡起頭來,陡地一震,瞪大雙眼,驚吓得說不出話來
“你在做什麽?”他問着的同時,彎下腰拿起地上的紙牌位,上面清楚的寫着顯考尹公常川之牌位
他那流動着的血液彷佛在一瞬間凍結了,他瞠瞪着雙眼,難以置信地看着她
而她,淚流滿面又驚慌失措
“不許再敷衍我!”他目光澄定而強勢地注視着她
“我、我……”她情緒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穆雪松将紙牌位擱回原地,并将她扶起,緊緊地抓住她的臂膀
“你為什麽夜祭我尹姨父?對你從來沒見過的尹氏父女,你何以如此的同情憐憫?”他逐字逐句,清清楚楚地問:“今天你給成庵推拿時,對安放天說的那個夢中女子是誰?為什麽當他聽見你對那女子的描述後,會驚惶不已,神不守舍?”
周學寧迎上他的厲眸,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還有,安放天跟一個來自疏勒的走商往來,而那走商則是在黑市買賣禁藥,毒殺尹氏父女的海檬果又是來自疏勒……”他目光一定,沉聲地問:“你到底知道些什麽?”
“我、我……”
“我猜測安放天便是表姨父的關門弟子,也就是『小安』”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氣,眼神像是在說着“不要騙我”似的注視着她,“你口中的夢中女子是誰?我見過尹碧樓,也知道她在耳濡目染下學了一手撥筋推拿的手藝,你真夢見了她?你突然的轉變也是因為她?”
他彷佛咄咄逼人般的言語其實夾帶蘊含着太多的關懷及愛戀,她能感覺得到,“松哥哥,我……”
“不要再瞞着我”他沉聲地說:“對我坦白”
事到如今,她也沒什麽自圓其說的能耐了,她知道就算自己掰出再多說辭,都說服不了他,也化不開他的疑惑
但是,他真的能接受嗎?他真的能不驚嗎?他真的不會覺得她很可怕嗎?就連她自己都覺得很可怕呀!
因為太害怕對他吐實後的結果,她忍不住顫抖落淚見狀,穆雪松胸口一揪他将她逼得太緊了吧?但他不得不如此
“學寧……”他一把将她攬進懷中,深深一嘆,試着緩和自己說話的速度跟輕重,“我要你知道一件事,我現在很愛你,非常愛你”
聽見他這些話,她心頭一抽,鼻子更酸了
“我不管你為什麽改變,總之我就是喜歡現在的你,不論在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我都不在乎”他說着,輕輕地在她發上吻了一記,“我知道你藏着秘密,我知道你需要幫助,所以不要一個人扛着,我會幫你”
他這般真情至性的話語深深的打動了她、溫暖了她,也教她的心慢慢地沉靜安定下來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後,她輕輕推開他的胸膛,擡起臉來凝視着他
“你真的不怕?”她問
“怕什麽?”他蹙眉一笑,“你?”
她點頭,“在我身上……發生了可怕的事情……”說着,她又忍不住淚下
他眉心一糾,眼底滿是心疼憐惜,“若真可怕,我更不會讓你一個人承擔着”溫柔地揩去她臉上的淚,他溫煦一笑,“說吧!”
“我是……”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着,目光卻深凝地望向他,“尹碧樓”
像是沒聽清楚,也像是不相信自己聽見的,他微微瞪大眼睛,“什麽?”
“我是尹碧樓”她說:“尹常川跟白靜兒的女兒,你的表妹”
“啊?什、什麽?”他聽見什麽了?她說自己是尹碧樓?尹碧樓已經在大火中身亡,那她是……
她能理解他為何這麽怔愣住了,因為沒有任何人可以很冷靜淡定地接受這種事情
“你還記得義母曾去求問何仙姑的事吧?”她直視着他,“當時何仙姑看了生辰,直言此女已不在世間……”
他當然記得那件事,當時他還嗤之以鼻
“去年的某一天,我醒來後就宿在這副身子裏了”她語帶歉疚,“我不知道周姑娘去了哪裏,但我就是宿在她身上,成了她了”
穆雪松沉默了好一會兒,他不是吓傻了,而是努力的以他有的認知去合理并接受她現在所說的事情
“所以,你是尹碧樓,在京城死去的你,魂托于學寧的身上?”
“是的”她肯定地說
他細細地打量着她,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她的說法,“這怎麽可能?你是碧樓表妹?她……”
“《灼艾抄》”她眼裏盈着淚,語氣沉沉地說
他怔住,“什……”
“那天你給我買的書,是《灼艾抄》”她的唇片微微顫抖,“當時我的帕子裏有兩文錢,可你不拿我的兩文錢,而是拿走我的粗棉帕子……”
聞言,他瞠瞪着雙眼,頓時發不出聲音來
這件事,除了他跟尹碧樓,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了
老天爺!所以說被徐三爺斷言活不過十五的周學寧,即使穆家用仙丹妙藥跟老天爺搶人,也只延緩了她一年的壽命?
她在十六歲這年,終究逃不過既定的命數,因心疾而逝然後在京城枉死,身軀亦毀損的尹碧樓魂飛千裏,寄存在周學寧的身上重生?
于是,她對尹家父女的事好奇、當她知道他們死于一場大火後痛心至昏厥過去、她懂得撥筋推拿之術、她不再害怕四只腳的東西、她好學不倦、她變得爽朗自信……這一切一切判若兩人的轉變,只因為她真的不再是周學寧了?
現在,一切都明白了、清楚了,那最後一環總算是串起來了
他走南闖北,也見識過不少奇人轶事,自以為沒什麽能驚吓得了他,沒想到……他不自覺地吐出一口氣,喃喃地說:“我以為再沒什麽可以驚吓到我,原來還有”
聞言,她以為他覺得她“借屍還魂”很惡心可怕,不禁傷心難過地說:“你若覺得我是什麽不潔之物,我會盡快離開穆府,絕不給你……”
她話未說完,已讓他一把擁進懷裏,緊緊地鎖住,她整個人僵住,木木地貼着他的身體
他的雙臂力道讓她清楚地知道,他不覺得她可怕惡心,不覺得她是不潔或不祥之人
“你胡說什麽?”他輕斥着,“誰說你可怕惡心又不潔了?”
“松哥哥……”
“你一定很害怕吧?”他語氣裏充滿着憐惜,“原來在你身上發生了這樣的事,你一直是一個人在堅強着吧?對不起,若我早點知道就好了”
聽見他這番溫暖人心的話語,周學寧終于情緒潰堤,在他懷中放心地大哭她真的很害怕,怕他無法接受這樣的她
“別哭”他柔聲安慰着她,“如今不是很好嗎?什麽都清楚了,再也不用猜了”
“我怕……怕你不接受這樣的我……”她抽咽着說
“我不是說過嗎?你不像是原來的你,但我喜歡如此陌生的你,不管你是誰,我就是喜歡現在的你”他端起她淚濕的麗顏,眼底滿溢愛憐疼惜
“看來,那仙姑真不是神棍呢!”他開玩笑地說道
聽着,她破涕為笑
見她終于有了笑容,他放心了,但他神情旋即一凝,“安放天是你師兄吧?”
她點頭,“是的,他就是我爹視如己出的關門弟子”
提到他,她有點激動,不自覺地深吸吐息了幾下,以平撫那起伏的情緒
“重生寄宿在周姑娘身上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一心以為自己只是不小心跟周姑娘交換了身體”她蹙眉苦笑,“後來我向那位客商打聽蹈武堂的事,才知道我跟我爹都死在大火之中,可我卻一點都想不起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對那天發生的事情完全沒有記憶……”
“你不記得是因為在發生大火前你已經死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海蒙果能讓人在不知不覺地死去”說着這些事,其實他的心很痛
是如何心狠手辣又忘恩負義的徒兒,才會毒殺愛自己如子的師父,以及無辜的小師妹?好個安放天!
她秀眉一捧,咬着顫抖的唇,“我……我真沒想到會是他……當你告訴我尹家父女是吃了海檬果而死去的時候,我還打心裏不願相信是他下的毒,直到我收到沐月寄來的信,明白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之後,才……”說着,她悲憤淚下
“他從我爹口中知道不少關于穆家的事,之後又對穆家做了詳細的查究,知道雪梅姊姊和離返回娘家多年,未再論嫁,所以動了攀龍附鳳的念頭”她恨恨地道:“他一定是擔心我爹可能會因為此事鬧上穆家,才會一不做二不休地……”
“這事想來八九不離十雖然我們已幾乎可确定兇手便是他,但手上卻沒有十拿九穩的證據”說着,他若有所思,神情冷肅
“我們不能這樣縱放他”她惱恨地說:“我要替我爹讨一個公道,以告慰他在天之靈”
穆雪松深深一笑,“我怎可能縱放他?”語罷,他緊緊地環抱住她,唇角一勾,“我得設個圈套讓他自己跳進去”
她微頓,擡頭仰視着他,“你有辦法?”
他低頭在她鼻尖上親昵的一吻,“當然,你等着瞧吧!”
他眼底閃過一抹深沉而肅殺的銳光,聲音低沉地道:“我絕不會放過他”
“我不肯!”
崇儒院裏傳來穆雪梅激動的聲音,驚動了院裏正在打掃的仆婢,一個個停下手邊工作往廳裏瞧着
管事的嬷嬷見着,低聲斥道:“有你們的事?快幹活!”
嬷嬷一聲喝令,大夥兒趕緊繼續做事,可一個個都豎起耳朵聽着廳裏正發生的事情
廳裏,穆知學跟穆夫人正一臉無奈地看着大發脾氣的女兒,而穆雪松則氣定神閑地坐在一旁喝茶,像是沒事人兒似的
周學寧乖乖地、靜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靜觀事情發展,反正她管不上事,也沒資格管
“雪梅……”穆夫人一嘆,“你瞧你這脾氣,除了成庵,誰能容你?”
“娘,這是怎麽回事?”穆雪梅哭喪着臉,“我不要嫁給胡成庵那個笨蛋!”
“成庵是好孩子,不是什麽笨蛋”穆夫人說
“我就是不要!”她氣呼呼地道:“他從小就愛欺負我,我受委屈了,他是第一個棋我的人,我嫁雞嫁牛都不嫁他!”
穆知學啜了一口茶,神情凝肅地道:“雪梅,聽你說的什麽話?嫁雞嫁牛?我穆家的女兒能這麽随随便便的嫁了嗎?”
“爹……”穆雪梅知道她爹向來疼她,立刻軟了下來,走到他跟前,可憐兮兮地哀求,
“爹,您可千萬別答應胡家的提親,女兒不要”
“胡家與穆家素來有交情,胡老爺跟胡夫人知道成庵喜歡你,也從沒因為你曾嫁過人而阻攔過”他語重心長,“雪梅呀,嫁個容你的男人比什麽都重要”
“可是我不喜歡他呀!”她負氣地說
“你不喜歡他什麽?”他問:“他太老實?”
“爹……”
“成庵是老實直率的孩子,總是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可他不壞,重要的是……不管你發生什麽事,他對你從來沒有改變”穆知學續道:“今天話都說到這分上了,爹就把心裏的話同你說吧!”
聞言,穆雪梅心頭一震,爹要跟她說什麽?
“想當年,你們幾家的孩子玩着長大,爹跟娘哪裏瞧不出成庵那孩子的心思,本也想着能跟胡家結親算是親上加親的美事,誰知你後來瞧上華國貞……”說着,穆知學眉心一蹙,又是嘆氣,“既然你喜歡,爹娘也不攔着你,心想兒孫自有兒孫福,總不能攔着你,不讓你走自己想走的路——即便那是一條歧途”
“爹……”是的,當初是她執意要嫁給華國貞,她明知她爹娘是勉為其難答應的
她選了一條錯誤的路,跌跌撞撞,滿身傷痕地回到家,可她爹娘沒罵她,反而展開雙臂保護了她
爹娘總是包容着她的任性,讓她做自己的主宰
“雪梅,成庵人品端正,純直善良,也不過就是不擅言語,說不出好聽的話罷了”穆知學道:“話說得越是漂亮的人,越是要提防着,你明白嗎?”
穆知學這話,話中有話明白的,都聽明白了
穆雪梅眼角綻着淚花,不甘心地說:“我、我就是不愛他”
“你也不真的是讨厭他,只是鬧瞥扭”穆知學搖頭一嘆,“雪梅,你這脾氣若不改改,遲早害了自己”
“爹,可您們明知道我現在……”接下來的話,她不好意思說出來雖不是什麽黃花大閨女,但身為女人的矜持自制,她還是有的
但盡管她沒說出口,穆知學跟穆夫人也知道她想說什麽兩老互視一眼,穆知學将話權丢給孩子的娘
穆夫人眼底有着對女兒的憐愛,話聲溫柔而和緩,“雪梅,娘知道那安放天是你喜歡的樣子,娘也沒說他不好,但若是兩相比較,自然還是成庵好些”
“娘,您們明知女兒的心意,為何還要……”穆雪梅說着,急急向一旁沉默許久的弟弟求援,“雪松,你替我說說話呀!”
穆雪松擱下手中的杯盞,淡淡一笑,“姊姊,這次我站在成庵那邊”
“什麽……”穆雪梅原以為穆雪松能替她勸勸爹娘,沒想他竟與他們同陣線
她懊惱地看着他,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
“算了!”她負氣地跺了跺腳,“總之我不會答應的”話罷,她一個扭身便走出花廳
看着她氣呼呼離去的身影,穆知學跟穆夫人面帶憂色地看着不動聲色,唇角帶笑的穆雪松
“雪松,這樣好嗎?”穆知學問
“姊姊就那脾氣,沒事的”他語氣輕松接着,他站了起來,“總之事情就這麽辦,兒子先告退了”話畢,他車轉身子便往門口走去
走到門前,像是想起什麽,忽地停下并轉頭看着還坐在位置上喝茶的周學寧
他挑眉一笑,“戲看完了,還不走?”
周學寧恍然回神,連忙擱下杯盞,匆匆地向穆家兩老告退,然後跟着他離開了
看着他們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門口,可經過窗邊時,又見他們并肩齊行,穆知學跟穆夫人不約而同地唇角上揚
兩老相視而笑,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