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的路上,我端坐在華貴的馬車之上,垂着眼睛,對身旁的那個稱之為丈夫的男人連看一眼的欲望也無。百姓們夾道歡呼,為了他們的王歡呼雀躍,更随着馬車的靠近手舞足蹈,但高興的只是他們。我坐在那裏,壓抑着甩手離去的沖動,壓抑着滿腹的怒火,平放在膝頭的手掌更是不受控制地捏成青白色。沒有人知道,此時我內心的悲憤。
我的父王曾是我心目之中最偉大的王,他有幸于亂世中披荊斬棘開創國土,并三十年勵精圖治使得南平躍入中等諸侯強國之列。而我,作為他最鐘愛的女兒,自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
我同男孩子們一起上學,一起學習修身齊家與治國之道,更是拜天底下最為高雅淵博的大祭司為師,刻苦修習十年。十年的時間裏,我放棄所有的娛樂,在那聳入雲霄的聖塔頂端孤寂地生活,拼命地學習,只為在考核中取得名列前茅的成績,壓倒同期的男生,讓父王母後高興,向那些反對我繼承王位的大臣們證明。可沒有想到,到了最後依舊是這樣的結局。
本該繼承王位的人,如今卻變成了屈辱的和親公主,成為別人的傀儡王後。
南平正處中州平原,自古以來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北有夷國,再北有犬戎,西有軒轅,再西有匈奴,西南有藍诏,再南有蜀國,東有青國,南有齊楚陳。每一寸疆土都與強國接壤,退無可退,守無可守,一旦烽煙起燃,南平難逃被諸強瓜分的命運。所以,我的父王必須慎之又慎的處理諸國紛争,慎之又慎地選擇與強國結盟。
藍诏國的戰争打了三年,我成為戰場上的常勝将軍,回到禹州城之後更是做了王城守備軍副統領,朝野上下的反對之聲逐漸小下來,在我滿心以為自己可以在軍事上讓南平強大的時候,卻從西方莫名趕來了軒轅國的求親使者,同時還有二十萬軒轅國大軍壓境。
我恨那些推我出來的人,恨迂腐老臣王位傳男不傳女的老朽觀念,恨親妹堂兄堂弟們的推波助瀾,恨父王的絕情,更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最終,我披上嫁衣的那一天,嫉妒的妹妹在母後看不到的地方,勾起一邊的嘴角,她說,“這裏的一切,我都會繼承,你,安心地做你的王後去吧。”
時隔多年,這個樣樣被我踩在腳下的妹妹,終于可以在我的面前露出揚眉吐氣的樣子了,而順着她的目光,我看到了那個我最在乎的人,溫潤聖潔的大祭司。
無數的時光裏,他一襲瑩白聖潔的長袍,立在聖塔的水晶宮殿裏,對着我溫柔地微笑,溫和地指點我念書,陪伴我修習法術,欣賞漫天的星鬥。可就是這樣一個我全心全意愛着的人,卻也在這樣的時候背叛了我。他說,“羽兒,去做你想做的,你應該做的。”
可是,我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他在聖塔之上長相厮守啊!
他不懂,他從來都裝作不懂,在戰場上的那三年裏,在我被思念與道德悔恨折磨得體無完膚的時候,他卻是在安靜的聖塔裏又悉心收下了妹妹作為弟子。
與父王一起打下江山的大臣們,和藹且是威嚴地勸我,“羽公主,繼承王位是男孩子的事情,打仗也是男子的事情,您是公主,應該像大公主一樣,嫁到別國去和親。”
母後抱着我流淚,父王對着我皺眉,“你真的忍心,看着琅琊王的大軍揮師東下,看着南平被夷為平地,生靈塗炭嗎?”
我不忍心,可是,誰又能保證我嫁過去就能得到安寧呢?
将來的某一天他不會找其他的借口揮師東下嗎?到那個時候,又該以什麽樣的借口阻擋他?我不忍心傷害百姓,可是您卻忍心斷送我一生的幸福!
一生的婚姻,在這亂世裏,也不過是一場可笑的政治游戲。
耳畔的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而我坐在那裏,手指捏着大腿,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痙攣。我瞪着自己的那只變形的手,仿佛那不是自己的手,而是天底下最可惡的敵人。疼痛愈發的劇烈,而那只手也痙攣的厲害,變得那樣的猙獰可怖,而我依舊無動于衷。
這時,旁邊驀然伸過來一只大手,握住了我那只可憐的手。是他,我名義上的夫君,軒轅國的王,琅琊。
他不動聲色地握住我的手,我驀然一驚,因為他的碰觸而寒毛直豎,一刻也不停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是,他的手上力氣很大,在不撕破臉皮大打出手的情況下,我不可能能脫離他的控制。我這邊掙紮不休,那邊他與我十指交叉,溫和的靈力從他的掌心源源不斷地湧出來,灌進我的筋脈之中,一點一點,耐心地撫平我身體的痙攣與內心的浮躁。
我安靜下來,望着那只手,只覺得是一個巨大的諷刺。一個女人,一個被大軍壓境威逼着娶來的女人,值得這樣溫柔體貼的對待嗎?
他的想法我是不懂了,也不願意去理會,等內心回歸平靜之後,我想抽回手掌,他卻依舊不放。他握着我的手,十指交叉,仿佛應和了那一句詩: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那樣柔情的姿勢,莫名的讓我震顫恐懼。
他的手與那個人的手重合,他的身體也與那個人重合,有那麽一瞬間,我以為自己是在自己的故鄉,在禹州城寬闊的街道上,與一身聖白祭司袍的他,并肩巡游。
他握着我的手,百姓們爆發出一陣最熱烈的歡呼,而随着他的揮手,歡呼聲一陣高過一陣,此起彼伏。這一切,更讓我近距離地感受到他在軒轅國民衆心中的地位。從軍事實力與民心歸附方面來說,他,琅琊确實是北方中原的第一強者。可是,這與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我只是一個俘虜,一個弱國對強國的供奉品,一個被抛棄者,還有什麽資格去在意這些?從今以後,朱紅宮牆,深宮內院,寂寞地消磨自己的青春罷了。
他怎麽樣,南平怎麽樣,都不是我應該關心的事情了。
我想到這裏,聽着耳朵裏震顫的歡樂聲,嘲諷一笑,緩慢地閉上了眼睛。該怎樣,就怎樣吧!
馬車遙遙,日上中天的時候終于行駛到祖廟祭壇。冗長枯燥的祭天禱文,繁瑣複雜的禮儀,一切的一切悉數消磨着我不多的耐心。我想要躲避,有那麽一瞬間甚至想躺到地上不再起來,管他們怎麽去辦。琅琊不知道是不是覺察到了我企圖,整個過程中一直在牽着我的手,半是強制半是引導着我,和他一起完成了整個成親的禮儀。
下午的時候,馬車從另一條主街上返回王宮,早有一班盛裝的大臣候在那裏。他牽着我走下馬車,才松開了我的手。他的手,拂過我發際上的碎發,拂過我的臉頰,醇厚磁性的聲音似乎飽含寵溺,他說,“你先回宮休息,我去去就來。”
我垂眸站着,盯着兩人金紅色的喜服,直到他走遠,才擡起頭來去看了他高大挺拔的背影,随後在宮女們的簇擁之下回去王後的宮殿。沐浴,梳洗,更衣,換上一襲梅花紅的長袍。我沉默着,站在大開的窗子前看天,從夕陽西下晚霞漫天,到夜幕降臨群星閃爍。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屋子裏,卻沒有驚動我,直到我意識到他的存在,才一步步走近。在他從後背擁抱我的那一刻,我顫抖着閉上了眼睛,忍不住地想要哭泣。
戰争,我恨透了戰争,無數的人在那一場持續三年的戰争中死去,失去親人,失去朋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狼煙彌漫的戰場之上,橫撐的屍體,殘破的旌旗,以及那一彎血色的殘陽。
那一夜,我穿過寂靜的營地,穿過那些沉默的各自忙碌的士兵,來到中央的篝火旁。莫辛高大的身影背對着我,篝火無聲地跳動着,紅色的光跳躍在他的铠甲上,出奇地沉默,在他的腳下是那個在戰場之上為救我死去的黑袍人。我在兩個親衛的攙扶下,來到他的身邊,顫抖的手指,輕輕地揭開了他蒙面的鬥篷。
一張慘白的,冷玉一般的美人白臉,安靜地睡着。
我熟悉至極的臉龐,在近十年的時光裏,和我愛的那個人一起對我歡快地笑着。我們一起,在聖塔頂端的水晶宮殿裏捉迷藏,一起讀書,一起修習法術,一起對練,一起陪伴那個我們最愛的人。漫長的時間裏,人跡罕至的聖塔頂端,只有我們三人的聲音,只有我們兩人永不知疲倦的歡笑聲。
可是,在那一刻,日夜遭受不倫之戀譴責的我,竟然連最後一個的夥伴都失去了。一個傻子,為什麽從來不告訴我,他與我原是藍诏國不共戴天的敵人?為什麽要那樣傻,替我去死?我顫抖地撫摸着他冰冷的臉,眼淚一大顆一大顆地滾落下來,直至模糊了視線,伏在他身上大哭不止。
琅琊毫不費力地抱起我走向灑滿鮮花與果脯的大床,帷幔在他身後一層又一層地落下來,像是一朵又一朵凋零的花兒。他捧着我,放在喜慶的床鋪上,像是呵護珍貴的禮物一般。他端起我的下巴,讓我看進他的眼睛裏,純黑的眼睛裏,盛滿溫柔與包容,而那是銘刻在我靈魂深處的熟悉的感覺。望着那樣的一雙眼睛,淚水漸漸地模糊了我的雙眼。
在疼痛來臨的那一刻,伴随着一記轟隆隆的春雷聲,我終于落下眼淚。
墨蘭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他說,“羽兒,不要怕,做你喜歡的……”
作者有話要說: 愛你們,明天晚上八點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