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妖的目光倏然陰冷,緊緊握着刀柄的手蒼白無色。她猶豫着,同時又震驚于自己的猶豫。
她殺過的人,連數都數不清,何曾有過遲疑,但對皇甫骥,若不是因為要得到妖靈,她不會動一絲殺他的念頭。許是感恩,許是同情。無論如何,皇甫骥是那個讓她有了改變的人。
這種改變,讓她厭棄自己。一種背叛了種族的罪惡感油然而生,她覺得自己很惡心。
皇甫骥不經意間瞥到那把匕首,沙妖心中莫名緊張,她怔了怔,鬼使神差的将匕首□□了皇甫骥的心髒。
皇甫骥的血噴到她的手上,熱得發燙。沙妖驚懼的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皇甫骥的臉,皺眉低語道,“我不是故意的。”
沙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痛恨人類。在她的潛意識裏,人類都是壞的。當然,她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好的,于她而言,自己和人類一樣可恨,她知道自己若是死去,一定會下地獄。
她不怕死,更不怕下地獄,對她而言,活着沒有任何意義。支撐着她茍延殘喘的,是心裏一個強烈的信念,那便是一定要将受損的妖靈修複,這很重要。至于為什麽重要,目的是什麽,她已經不記得了。倘若沒有了妖靈,她也許早就已經不存在了。
為了這個信念,她什麽都能付出,也從來不會後悔,可這一次,她動搖了,傷了皇甫骥後,她甚至感覺到了難過。
皇甫骥震驚的看着姚雪,滿目悲涼。
他在這個位子上做了二十年,每一天都有人要殺他,想他死的人,遠比保護他的人多。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些盼着他死的人裏,竟然有姚雪。他最相信最愛的人,竟然親手殺了他。
沙妖松開刀柄,将手縮了回來。她的手隐在長袖中,雙拳緊握。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下意識捅皇甫骥那一刀時,竟然會刺偏兩分。
對于一個滿手鮮血殺人無數的妖來說,絕不可能失手,唯一的解釋便是,是她自己不忍心下手。
皇甫骥扶着桌子,撐住身體,盡量不讓自己倒下。
他根本沒有反應過來,自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樣的結局,是他連做夢都夢不到的。他的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只剩下三個字,凄楚悲涼,“為什麽?”
難道,是為了尉遲烱?
姚雪道,“對不起。”
皇甫骥道,“你恨我?”
姚雪第一次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人類,她淡淡道,“我不恨你,你只是我達到目的的工具。”
皇甫骥僵住,動作瞬間定格,似乎連呼吸也停止了。姚雪的這句話對他來說,無疑是最惡毒的。
只是,他怎麽也想不明白,姚雪為什麽要這麽做?
尉遲烱站在門外,看見房裏發生的一切,暗暗自喜。他想,姚雪一定是為了青銅門,才暗殺皇甫骥。原來過了二十年,姚雪不僅放下了曾經的感情,甚至心狠到願意對皇甫骥下殺手。
尉遲烱臉上露出暢快的笑容,他已經興奮到了極致。
皇甫骥雖然沒有傷到要害,不會立刻死去。但若不得到及時救治,也會血液流盡而死。
生死關頭,皇甫卻骥還在考慮着,若是喊人進來,會害死姚雪。
皇甫骥看着姚雪的臉,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他不能理解,這些年,她到底經歷過什麽,才會變得這麽冷漠。
他覺得自己很沒用,姚雪明明要他死,他卻不恨她。
皇甫骥擡起手,姚雪驀然心慌,她退後了兩步,将兩人隔開數米。
沙妖轉身逃出房間,她後悔了,她不想再殺皇甫骥。她相信有其它的辦法得到妖靈,也許可以同葛寒秋用別的條件談判,不一定非要皇甫骥死。
沙妖跑到長廊盡頭,發出一聲鳥鳴,喚來數只火烈鳥,坐在它們身上,飛身離去。
沙妖逃開房間之後,尉遲烱頗為失望,皇甫骥很明顯沒有被傷及要害,若是錯過這一次機會,以後再想殺他,便比登天還難。他不想錯過,于是悄無聲息閃從皇甫骥的背後閃進房間。
皇甫骥一只腳已經踏出了房門,卻看到身後出現一個人的影子,被房中的燭火倒映在地面上,他轉身看見尉遲烱時,他的劍已經快要□□他的心髒。
皇甫骥閃身,劍刃擦着他的心髒而來,留下一道長長地傷痕。
皇甫骥的武功本就不比尉遲烱高,加上重傷在身又赤手空拳,更不是他的對手。
尉遲烱在被人發現之前,殺了皇甫骥。他對着皇甫骥的屍體道,“別怪我,要怪就怪你太癡情,又太信任雪兒。”
皇甫骥死的時候,眼前出現的,是皇甫執從小到大的樣子,他雖然沒有說過,但在他心裏,這一世最得意的,便是有他這個兒子。
皇甫執的手早已恢複,這些天又勤加練習,刀術有了不少的提升。他想找皇甫骥議事,将刀法比試的事情提上日程,于是前往皇甫骥的住處。
他走到皇甫骥的苑前,看到一衆侍衛仆人候在遠處,而不是守在房前,頓時有些惱怒。
覃柒提醒他姚雪是妖之後,他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仍舊安排了很多侍衛在皇甫骥房前,保護他的安危。他知道這件事情說出來,不僅不會有人相信,還會打草驚蛇,于是沒有把事情告訴任何人,便是皇甫骥也不知道他這樣做的真實目的,只以為他是要防其他門派的暗殺。
皇甫執見這些侍衛沒有在皇甫骥門前守着,又驚又氣。他上前詢問,侍衛請罪道,“屬下同城主說過,少主不讓我們離開,可是,可是……”
皇甫骥急道,“可是什麽?”
侍衛道,“姚夫人單獨拜見城主,城主便将我等支開了。”
得知姚雪單獨留在了皇甫骥房中,皇甫執潛意識覺得大事不好,匆匆忙忙趕了過去。
他推門進入房間,皇甫骥倒在了血泊裏。
……
雲初随瀑布往下落,耳邊的轟鳴如天崩地裂,身上的壓迫感幾乎擊碎他的五髒六腑。
但他沒有害怕,而是平靜的接受快要到來的死亡,能和覃柒一起死,對他來說,也不算很遺憾。
蒼冥在兩人墜入谷底之前趕到,他揮了揮手中的長笛,瀑布便如靜止了一般,不再奔騰。
兩人輕輕的落入水中,沒有受到太大沖擊。
蒼冥化作一道白光,頃刻間來到覃柒身邊,将她卷入水中。
蒼冥将覃柒撈到懷裏,皺眉輕斥,“總是不自量力。”
他擡手把覃柒的頭扶正,将嘴唇湊到她唇邊,隔着兩指寬,向她吐出真氣。
蒼冥的龍氣進入覃柒的體內,慢慢的與她的血液相融,她身上和龍鱗上的傷口慢慢愈合,最後消失不見。
覃柒感受到前方的氣流讓自己很舒服,于是迷迷糊糊主動靠近,她的唇離蒼冥越來越近,就在兩唇快要接觸的前一刻,蒼冥側過臉去,斷開了輸送的真氣。
他本想帶覃柒離開,但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放開了她。
無論如何,雲初只有一世。倘若有一天,他死去,覃柒總是要回到深海的。
蒼冥自己也想不通,一個不知所謂的小龍,怎麽會讓他屢次三番手下留情。
在他眼裏,覃柒自私幼稚,不自量力,不安天命,愚蠢至極,而且還出爾反爾,貪戀人間,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優點。但就是一個這樣的小龍,為了不連累他,竟然替他擋了一掌。
蒼冥做了上萬年的深海之主,一生都在想辦法保護成千上萬的子民,可只有覃柒保護過他。
感恩也好,同情也罷,他只想讓覃柒過完這一世之後,安安心心回深海。
蒼冥化作一條巨龍,飛離深潭。
雲初在掉落深潭的過程中,感覺到身下出現一陣旋風,這道風托舉着他的身體,讓他下落的速度變得很慢。
雲初最後輕柔的落入了水底,力道很小,幾乎沒有激起任何水花。
他浮出水面,一邊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一邊四下觀望,但沒有在水面上看到覃柒的身影,心中頓時慌亂。他從來沒有這樣無措過,此時此刻感覺到的痛楚,比知道身世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重新紮進冰冷的潭水中,寒冷從四面八方侵襲而來,幾乎麻痹了他的手腳。
雲初瘋狂的拍打着潭水,漫無目的的四下游蕩,他一遍遍的從水中探出來,再鑽進去,腦海裏浮現的,只有覃柒的身影。
從初時的厭棄,到日後的朝夕相處,覃柒的一颦一笑,深深的刻在他的腦海裏。
雲初從來不相信蒼天,更不信命運,但此刻,他暗暗想,若是能讓覃柒好好活下去,他寧願拿自己的命來換。
許是他的意念足夠強大,上蒼真的聽到了他的心聲,他終是在一根巨大的浮木旁,找到了覃柒。
雲初驚喜不已,他奮力将覃柒抱回岸邊,把她輕輕放在草地上。
覃柒的臉色蠟黃,嘴唇青白,像一具屍體一般,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雲初将手放在她的脈搏上,感覺到了輕微的心跳,他擔心是自己過于期待而産生的幻覺,又将耳朵湊近她的鼻子,聽了微弱的呼吸聲,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雲初輕輕喚了一聲覃柒的名字,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很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這麽多年來,他只殺過人,從來沒有救過人,根本不知道現在應該做什麽。
雲初想起覃柒的傷,他小心翼翼的将手放在覃柒的衣領上,面色緋紅的扯開了她的衣服。
曾有很多女人對雲初投懷送抱,有的是俠骨柔情的暗殺者,有的是風姿綽約的風塵女子,比覃柒美麗的比比皆是,他自認為是一個坐懷不亂的人,從來不會被迷惑。但當他的手滑到覃柒的脖頸時,沒有了以往的鎮定,他的指尖不經意滑到她的皮膚,白皙嬌嫩的觸感令他臉紅心跳。
當覃柒的衣領掀開,本該有着嚴重傷口的位置露出來時,雲初卻再也沒有了其它心緒,面上只剩下困惑不解。
覃柒的劍傷消失的無影無蹤,連一道疤痕也沒有留下。
雲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吐了一口氣,眸色一深,猶猶豫豫的拿起覃柒的右手查看,果不其然,亦是完好無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