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以給那些個教衆的地圖,只到西陵山的半山腰。
但破半山腰的那個梅花陣的辦法,她曾教過嚴枕雲。
所以在第一眼看見整片梅林,走進去卻發現眼前的景致都變了時,嚴枕雲是最快反應過來的人。
他也成了,最快到達大殿的人。
大殿之上,先前打成一團的四人都四散開來,左護法最先與滕蕭動手,又受了珈以一劍,這會兒胸前血口子還在淌血,人已經基本沒氣了。
滕蕭依舊靠在大殿最高的那把象征着權力的座椅之上,他嘴角還有血跡,可呼吸聽着卻未曾有多亂,陰骛的目光看着臺下兩個人,獰笑,“一個兩個,真不愧是我養大的,弑父弑主,謀劃了多年,竟一點風聲都沒漏。”
珈以靠在一根柱子上,她手裏握着的是多年未曾現世的越雷劍,是她在被大火燒了半數的嚴家裏找雲哥兒時,從嚴守耀的書房的暗格裏發現的。
她一身青衣上半數是血,且大半都是她自己的,如今忍着,喉間也是腥甜,“殺父滅門之仇,便是再過個十年,也是不敢忘的,教主謬贊了。”
死到臨頭,都還不忘耍嘴皮子。
可滕蕭不得不承認,她這模樣,卻是比江湖上那些軟腳蝦更有趣味,倒是和她親爹頗有幾分相像,不像他的兒子,半點不像他。
滕蕭将目光移向滕星野,“那你呢?”
他從喉間吐出聲低吟來,“你是來找我,報殺母之仇的?”
滕星野算是三人中最不狼狽的人,他如今神功以至七層,與滕蕭又一抗之力,聽了他這明知故問的話,半點不想回應,提着劍就又沖了上去。
他看出來珈以撐不了多久了,想早些結束這場争鬥。
可他都看出來的事,怎麽可能滕蕭看不出來,就在他借勢而來時,滕蕭往後半步錯開,手掌之間微微露出單薄匕首的一角,朝着背靠柱子的珈以殺去。
變故就在這一瞬之間,珈以提劍擋開這致命一擊,卸了渾身的力,弓着腰就嘔出了好幾口血,然而滕蕭一擊不中一擊又來,竟是寧願生受了背後緊追而來的騰星野的追擊,也要先将珈以拉着去黃泉路上墊背。
斜插而來的一劍再次破開了他的攻勢。
滕蕭後退不及,背後受了騰星野一劍,而那突入戰場的利劍往前一挑,若不是他躲得快,半張臉都要被那劍氣削下來。
過手兩招,滕蕭已看出來了這劍法,心下對珈以的殺之而後快又重了幾分,“在教中拉着我兒子唱了幾出好戲,撺唆着左護法與我為敵削減我的氣力便罷了,沒想到連這嚴家的狗崽子,都是你留下的殺招。”
那時嚴枕雲自揭身份,滕蕭不是沒對他起過殺心,可滕星野在他面前唏噓了下自己的童年命運,硬是勾出了他那僅剩的一絲虧欠與仁慈,又自告奮勇地去試了嚴枕雲,保證他絕不會嚴家藏雷訣。
而後來江湖周知,雲少俠雖有藏雷劍卻不會藏雷訣,滕蕭又一心癡迷功法,江湖之事基本都落在了左護法手裏,他又不想被人知曉軟肋,竟就這樣放棄了。
卻沒想,這兜兜轉轉,都是同一人埋下的圈套。
若非左護法臨死揭破了聖女的面目,他怕是還在雲裏霧裏。
嚴枕雲過來匆忙,他的衣袖在珈以面前一晃而過,卻仍舊是沾了她吐出的血,他這會兒拿着劍,感覺那血浸透衣裳糊在了他的肌膚上,他心中殺意沸騰。
又是四人戰局。
而滕蕭眼下一心殺了珈以解恨,嚴枕雲小心将她護在身後,滕星野從背後而來,竟是一時間都有些奈何不得隐隐又魔性大發的滕蕭。
珈以借機緩了幾口氣,掏出藏在袖間的藥丸将最後一粒也吃了,握劍的手才重新有了幾分力氣,她一手搭上嚴枕雲的肩,随着他往後退,身子卻往前傾,飄忽的聲音像是一朵雲,在他耳側游移,“雲哥兒,藏雷訣第七式。”
嚴枕雲的藏雷訣,好些都是在珈以的眼皮子底下練的,故而聽她這口令一發,雖腦海中還因她過近的距離有些懵,可動作卻絲毫不慢。
珈以提劍落後他半步而上,滕蕭要反應過來已來不及,後來的一劍穿透了他的心髒,力道之大,那劍甚至帶着他,将他死死地釘在了臺階上。
“越雷劍第八式,藏雷訣第七式。我父親與嚴守耀在二十年前差點用它斬殺了一個魔頭,教主你應當還記得吧?”
然而滕蕭已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睛還大睜着,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事。
滕星野離得近,上前拔了越雷劍,拿自個的劍又依樣給滕蕭來了一窟窿。
他拿着兩把劍轉身,看見與他走反方向,這會兒已經站在嚴枕雲面前的珈以,皺了皺眉,卻只于她說了一句,“時間要來不及了,你快些。”
說完他便縱身出了殿門。
珈以支撐不住,卸了力往地上栽倒。
嚴枕雲到底沒有讓她真摔在堅硬而污濁的地上。
他伸手接住了她,珈以擡頭睜眼,朝他笑,“多好啊。”
這三個字,像是她用了小半輩子發出的嘆息。
可嚴枕雲這時卻未曾将她這幾個字聽在耳中,他抱着她,才發現她有多輕又有多虛弱,她累得好似連呼吸都無力。
他竭力忍住了淚,問了一句,“你殺了我爹,是有原因的對不對?”
在看見那把越雷劍的時候,他就有了猜測。後來珈以對着滕蕭說的那句話,他更是确信了她是誰,可這個解釋和答案半分沒讓他好受。
因為他突然發現,他們之間,不是他原不原諒她這麽簡單的事。
“當年你爹來我家,是我把他帶進門的,也是我把他給的那盤糯米雞端上桌,分給了我的弟妹和阿娘。他們中毒倒下時,我還醒着,我原本有機會去求救……後來,是你大哥救了我,他說要去找你爹要個說法,卻也留了一步,讓我若是要報仇,看在他的救命之恩上,等十年,等你長大,能撐起嚴家。”
“我答應了他,可我等了七年,卻等到了你二哥被人尋仇上門的消息。”
“我去追殺你父親時,他向我求饒,讓我看在你大哥和我爹的面子上放過他。可怎麽可能呢,他把這些一心待他,全心敬他的人殺了,卻還回過頭來讓旁人原諒他……人死了,血債只能血償,我不可能放過他。”
“我救你,一是因為我答應了你哥,卻沒能做到,等你十年,等你長大;二來,我見過你,你真是太可愛的一個孩子,你又有我一般的夢想,我想,我可不能讓你走了我的老路,我想你當個大俠。”
珈以說完這一長段話,才去握了他的手,靠在柱子上,看着半跪在她面前的嚴枕雲,“雲哥兒,你現在,還想當個大俠嗎?”
她的眼睛裏一如往昔,沒有對他的恨,更不可能有對他的愛。
從始至終,她記挂着的,是未報的仇,是欠下的恩,是她未完的夢想。
她那麽忙碌,那麽努力,又那麽疲憊,又哪裏能有心情再與他郎情妾意。
嚴枕雲單膝跪着,感覺到寒意從他的四肢百骸湧上來,他在眼下這樣糟糕的境況裏突然變得萬分清醒,好像便是數年之前,他在門口焦灼地等待着她處理好傷勢,她出來卻問他将紙鳶丢在了哪裏。
他擡起頭,朝珈以笑了下,“是,我的夢想從未變過。”
時時刻刻,從不敢忘。
“那好。”
珈以也與他笑,她看了眼他放在手邊的劍,又問他,“那你要報仇嗎?”
報殺父之仇。
可怎麽報?他的父親做了那樣傷天害理的事,他又受着她的救命之恩,他阿娘,他大哥在地底下,看見了他父親,知曉了他的死因,怕也只會松一口氣吧。
他的手根本握不起劍。
嚴枕雲搖了搖頭。
“那好。”珈以又将這兩個字說了一遍,她撐着那柱子站起身,殿門外,不知何時回來的騰星野已等得有些不耐,許是那些被梅陣困住的人,已經快要到了。
“既如此,那我們就恩仇相抵,你我日後,也就兩清了。”
嚴枕雲也随着她起身,聽見她這一句話,渾身的涼意又澆透一遍,他感覺到珈以繞過他走向門口,強自按捺住自己所有的動作,卻依舊忍不住。
差一步,珈以就要邁出殿門時,她聽見身後有人喚了她一聲,“阿姐!”
珈以回過頭去。
殿中昏暗,她看不清嚴枕雲臉上的神色,只能聽見他還算鎮定的聲音,“阿姐,日後你我,在江湖還是有緣相見的吧?”
他的語氣,就像是當年那個剛稍微安下心來,就知曉自己要被送走,最後站在庭院中,問着他能不能折走一支梅花的孩子。
珈以當年讓他折走了。
她朝他微微一笑,告訴他,“若是你真是大俠,你自然能知道我在哪。”
她走出殿門口,滕星野上前扶了她一下,又被她輕輕推開,走到滿園梅樹之中,梅花陣一變,他們便消失了蹤跡。
而與嚴枕雲同來的人,終于從梅陣中出來,看見了大殿上的畫面。
雲少俠滿身是血,大殿上倒着魔教教主與左護法。
魔教教主被殺,魔教被滅的消息在最短的時日內傳遍天下,當之無愧是最大功臣的雲少俠在江湖中的聲望節節攀升,漸已成領袖之勢。
作者有話要說:
想來雲哥兒是真下不了手去殺珈以的。
想了想,還是稍微給他留個念想。
下面還有一回,要不喜歡悲劇的小可愛,或許要慎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