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霧缭繞的大山深處,有一座被青藤爬滿的石頭房。
房子很簡陋,整體只用大塊的石頭堆砌而成。
但粗放的建築方式不妨礙它的古樸與優雅。包着鐵皮的橡木大門,斑駁的琉璃窗,吱吱作響的舊樓梯,鋪着香幹草的仆人房,帶石刻花紋的壁爐,三枝四頭銀燭臺,地下酒窯裏的橡木桶……尖尖的房頂上方還有幾只咕咕叫的野鴿子。
這個房子的每個角落和細節都蘊含着中世紀古堡的雛形。
植物自由地在這裏蔓延生長,上百年之久的野葡萄,原始參天的紫杉,爬滿石牆咄咄逼人旺盛的鮮花,雜草叢中的野花頑強而又喧鬧的盛開。
大樹需要時光的沉澱,花草需要溫潤的氣候,所以得天獨厚的氣候條件使得滿園青草依依,野花搖曳。
這裏氣候濕潤,空氣清新,遠離塵世喧嚣,是一個療養的絕佳之地。
這所房子,是在臨月城經商的海外番客花重金建造的,閑暇時帶着妻兒來這裏度假。
妮基塔說這裏像她的家,趙淳就用十倍的價格買下來送給了她。
妮基塔,至始至終葉剪秋都沒有看到過她的真面目,她總是隐形的狀态出現,但毫無疑問,她就是傳說中的神偷。
雖然妮基塔種種跡象都表明,她和自己有着很深的緣分,但是葉剪秋卻沒有太大的反應。
如果妮基塔早些出現,他也許會震驚,會欣喜,會狂叫……可惜,他現在的心如同被穿鑿了千萬個破洞,死水難起微瀾。
葉剪秋穿着厚厚的睡袍坐在軟椅上,腳穿羊皮拖鞋,欣賞遠處的雲霧如玉帶般纏繞的青翠山巒,呼吸着山間濕潤清新的空氣,聽着烏鴉“呱呱”的叫聲在深谷裏的回蕩……閉上眼睛可以深切地感受一個字——靜。
這裏安靜的可以放空自己的靈魂。
身上忽然一暖,有人打斷了他的冥想,給他披上了一條柔軟的羊毛毯。
“風大。”
趙淳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徑直走向一棵老皮虬枝的松樹下,翻身側躺在鋪着厚熊皮的石塌上,黑袍下擺垂了一地,紅發散了滿肩,紅與黑的趙淳正慢慢擺弄石桌上的一幅棋子。
趙淳不喜歡坐,一有機會就側卧在那裏,不是下棋,就是撐着臉微寐,好像他永遠休息不夠。
等落下一顆黑子後,趙淳開口:“現在已經快四月份了,不想回去麽?”
“不想。”
四月份,正是小麥開始揚花的季節。農場裏的小麥也許正在靜靜揚花授粉,即使沒有自己,它們也能長的很好。
趙淳又道:“這裏并沒有山洞住的舒服。”
葉剪秋笑了笑:“可是我現在想度假了。”
“也好。”
“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經曾的封地。”
葉剪秋的身體仍然很羸弱,每天早上他不是從夢中自然醒來,而是被身上裂骨般的疼痛驚醒,甚至在寂靜的夜晚,他都能聽到自己身上的骨骼由于痛疼而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他沒有照鏡子也知道,自己比初來這個世界時還要糟糕。
——他的異能消失了,心更空了。
空中飄來香甜的味道,朝歌不知道在廚房鼓搗什麽,聞起來好像有紅棗。
幾個月來,朝歌和趙淳,寸步不離的陪着他。
人在低谷時容易脆弱走極端,所以真正關心他的人才不離不棄。
姑姑曾經在病重的時候,非常擔憂的說過一句話:“小秋,若是如果有那麽一天,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去愛護你、關心你、傾聽你、鼓勵你,你該怎麽辦呢?”
姑姑在擔心自己去世後,留下他一個人無法承受。
還好,每次遇到困境時,他都不是一個人,這讓他一個外來戶很感恩。
葉剪秋嘆了口氣道:“趙鳴岐,你帶我去臨月城是算好時間的吧?”
趙淳擡起金色的眼眸,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現在已經沒有了異能,你的行為已經沒有了意義。”
趙淳轉過臉,耐心的和自己對弈: “算上這次,我也算是救了你兩回,你該如何謝我?”
“你說,只要我能做到。”
“以身相許吧。”
葉剪秋看着用心下棋的趙淳無奈,他不相信對方會愛他。
“能說說原因嗎?”
趙淳終于停了下手裏的棋子,擡手輕輕的抹了一把臉,細細的紅色羽毛就這樣捋下一把,露出內裏粉紅的皮膚,裸露脆弱的皮膚上斑斑血點。
“趙鳴岐,你生病了!”
葉剪秋吃驚。
“命不久矣。”
趙淳又摸了一把滿頭的紅發,結果一大把鮮紅的發絲就這樣輕易地抓在他的手心。随手一丢,如血般的頭發就被風吹走……
葉剪秋心酸,一個沒有羽毛的鳳凰,會有多麽凄慘。
“我能幫你什麽嗎?”
若是以前,葉剪秋覺得自己還有點用,可是現在,卻有心無力。
“能幫。”
“怎麽幫?若是我能做到,一定還你這個人情!”
“陪我。”
葉剪秋無語。
趙淳好像比自己還要孤獨,那雙金眸裏好像禁锢了烈烈紅塵。
但是他到底想要什麽呢?難道是臨終關懷?病體纏身相貌醜陋的他好像什麽也給不了對方,能給的,也許只有這個了。
趙淳的金色視線又射了過來,鄭重地道:“你心已死,我身将亡,我們兩個絕世的醜家夥正好一對,我們一起度過最後的時光可好?”
葉剪秋看着對面那靜靜倚在石榻的上趙淳,現在他們不就是互相陪伴麽?和平常也沒有什麽區別,相反,趙淳照顧他的時候好像更多……
這是一個明媚春天的早晨,山風清幽,花香四溢,蜜蜂蝴蝶翩翩飛舞,連陽光的溫度也剛剛好。
“我并不會愛上你。”
“沒關系。”
“只是陪伴而已。”
“當然。”
“那我答應。”
“很好。”
事情又按計劃前進了一步,趙淳放了心,繼續下棋。
妮基塔也用自己的血給趙淳治療過,可是他卻對這種并不是純淨的大地之血非常排斥,如中同了劇毒般往下掉落羽毛,他的精力就像洩了口河流,正在慢慢的流幹耗盡。
而葉剪秋不同,他雖然每天都在承受着蛻變前的煎熬,但将來他的異能會更強大,強大的連他自己也不會知道會發生什麽。
趙淳的生命盡頭不管何時終止,他都想要強大的異能者為青鸾的君主繼續臣服效力,但是葉剪秋和妮基塔都有一個共同之處——不畏皇權。他們向往自由,做事唯心,唯一能讓他們主動效忠的辦法只有一個——感情。
他們雖有傲骨,卻沒有遠大的抱負,他們雖有異能,卻毫不在乎,和當年那四位開國先祖相比,簡直怒其不争,看那葉剪秋現在半死的狀态就明白了。
趙淳的黑子将白棋包圍。
葉剪秋看着遠處的群山疊翠苦笑,他對趙淳并不了解。
更不知道為什麽趙淳和朝歌,還有許大夫,妮基塔他們為什麽這麽熟悉,但是他也不想去想明白,太複雜了,這個世界太複雜了!但這些人都不是壞人,這就夠了。
——有些人的心思太過深沉,他們總是和你繞圈子,不知不覺地讓你随着他的步伐前進,直到水到渠成時,你才會發現原來是溫水煮青蛙。
朝歌從石頭房子裏大步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給他端過來一碗熱粥。
“趁熱喝,我加了紅棗給你補血。”
“嗯,早聞出來了。”
“比狗的鼻子還靈!”
朝歌彈了葉剪秋一個腦瓜崩,笑着蹲在了他旁邊的草地上,要親眼看着他喝下去。
朝歌又換上了農場的牛仔制服,裏面是大紅格子的襯衣,外面是工裝牛仔褲,腳上卻穿着黑色緞面皂靴。青春靓麗的朝歌如同綠色莊園中出來的帥氣牛仔,大紅色的衫衣襯托他的臉龐似雪裏紅梅般鮮豔,但是被簪子挽起來的頭發卻不匹配。
看他不中不洋,不古不今的裝扮讓葉剪秋覺得好笑:“朝歌呀,你若是将頭發換個發型會更酷。”
“什麽發型?”
“別這麽用簪子挽,用發帶束成一條高高的馬尾……”
葉剪秋臉色漸漸暗淡下來,最後那幾個字被山風吹散在空中。
司徒瑾在馬背上沖他爽朗大笑,高高束起來的長發如烏絲般在空中飛揚,随着紅馬的颠動,他的長刀閃閃發亮,黑色铠甲發出動聽的“嚓嚓”聲……
世界上有很多事,無論如何美麗,如何憂傷,卻只能夠珍藏,只能夠懷想,而不可再重來一次。
——我不哭,亦不悔。
朝歌嘆了口氣,拉住毛毯下冰冷的手:“趁熱喝吧。”
“好的。”
葉剪秋深深地吸口氣擡起頭,将眼角的濕潤收回去,看着天空中那道亮麗的彩虹發呆……
彩虹?
葉剪秋雙眼緊盯着天空那道亮麗的劃痕,那條彩虹速度很快,如同一條綿緞般被漸漸拉長,前端細長且色彩鮮明,彩尾處被風吹散暈開,在湛藍的天幕中如同最華美的七彩亮綢……
那道亮光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刺眼,只聽到一聲“砰”的聲音,一道白色的亮光在眼前炸開,等煙霧散緩緩散去,一個渾身發着瑩光的人影出現在面前。
被帶着淡淡龍涎香的山風吹亂了頭發的葉剪秋揉了揉眼睛。
只見被白色耀眼的光芒包裹的這個人俊美的如嫡似仙,美麗的雌雄莫辨,他臉色雪白如冰瓷,長而微卷的睫毛下,那雙黑亮狹長的眼睛發出刺目精光,他紅唇鮮豔似火,如同盛開的紅莓,一頭銀色長發迎風自舞,千萬條銀絲伸向天空。
他額頭發間系一條紋飾繁鎖錦帶,鑲嵌顆顆水滴狀閃閃發光的月亮石,身上穿着一件寬大的千層繡繁鎖古老鳳紋的白色長袍,層層輕紗被風吹的微微鼓起,宛如吹落人間的千年雪蓮……他落下之時周身飛舞着雪白的瑩色斑點,如寒冬紛紛揚揚的雪花,點點團團,綿綿柔柔,漫美無瑕……
那漫天飛舞的瑩光舞出了詩意的柔漫,似乎能聽到它輕輕滑落的聲音,卻又在茫茫中領略到一絲寧靜。
仙人之姿,如珠如玉,欲上瓊瑤。
朝歌看見此人出現後,立刻臉色陰沉,暗暗地攥起了拳頭,而葉剪秋則出神地欣賞這個難得一見的物種。
光芒四射的男子并沒有理會任何人,只是步步生雲般輕飄飄地走到趙淳面前坐下,随着一陣輕風,他雪白的千層褶紗頓時鋪了滿滿一地,奢華的金鳳銀紋熠熠生輝。
自從那男子坐下後,白色飄渺的雲霧和瑩光始終沒有散去,一直缭繞在這棵蒼勁的松樹周圍。
趙淳仍側卧不動,氣定神閑地拿起一枚黑棋審視棋局,一黑一白的兩人蒹葭倚玉樹般坐在那顆虬枝老松下,如同兩位仙人在銀漢迢迢,仙雲渺渺的南海聖境對弈。
傳聞天上有仙山,曰瀛洲,曰蓬萊,傳聞仙山為雲海環繞,凡人仰望,只見雲海,不見仙山,傳聞仙人偶下凡,或斬妖除魔,或游戲人間……
——如此精彩的畫面,如此難得的意境,真是極佳的視覺享受。
兩人無言對弈了幾局後,趙淳開了口:“這樣化身而來,不怕有損精元?”
“怕什麽,朕又無精可損,哪怕到最後咽氣,朕也是世間最美之人。”
“孤芳自賞。”
“這不是你期待的麽?朕多化幾次鳳身,就死的更快了,所有人的記憶裏,朕永遠絕代風華。”
“總是如此任性,別忘了,你背後還有趙家江山。”
“不是還有你和皇姐麽?”
“罷了,這次又幹掉幾個?”
趙淳換了話題。
“四位竊國柄政的當朝首輔及其黨羽。”
“這些閣臣,其所蓄當一國二十年歲入。”
“二億三千萬兩。”
“蛀蟲。”
“老鼠折騰的再歡,也是給貓留着。”
“下一步?”
“削藩。”
“兵力?”
“再征。”
“人選?”
“待考。”
趙淳暗笑,雖然想法極對,但八字沒有一撇就想削藩,膽子夠大。麗景門的成立,已經打草驚蛇,諸王候對方定會伺機反撲,或以清君側等名義造反。
雖然麗景門是趙灏手中的王牌,但發號施令者卻是朝中宦臣,孝元帝趙灏只在背後安然做一個“昏君”暗地操縱指揮,表面上仍在求仙問道,尋求長生。
這樣可攻可守,可進可退,倒是一處好局。只是當做擋箭牌的宦官勢力越來越大,得罪的人越來越多,早晚得殺一批宦臣以慰諸臣不滿。
“不知主德如此,何以尚能延此天下而不遽失,誠不可解也。”
“趙淳,你嫉妒?”
趙灏一笑,眼波流轉,媚色無邊。白發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物。
“趙灏,你太唯我獨尊。”
葉剪秋手裏的碗都快被自己震掉了,我的親姑姑呀!這就是傳說中那兇神惡煞,神力超群的弑血殺人狂魔趙灏麽?
——葉剪秋悲哀,讓趙淳講故事,簡直侮辱人的智商,他還以為趙灏是個玩物喪志的摳腳大漢呢!
兩人仍在不緊不慢的下棋,嘴裏說個不停。
“宦臣尾大不掉,當心。”
“對食者更愛財,若無外來者參與,無妨。”
“新勢與保守兩派對峙不易扳倒。”
“只是百姓遭罪罷了。”
“官心紊亂,民心則變。”
“弱者走,強者留。”
趙灏一意孤行。
趙淳嘆氣:“防螭國。”
“我們有螭國那如天神般尊貴無比,黃金般耀眼絕倫的質子,怕甚。”
趙灏淡淡地撇了一眼朝歌,眼神中充滿了不屑——假神仙!
朝歌則眼神兇狠的盯着他,似乎欲将對方生吃活剝——毀我鷹頭山,定會誅之!
兩個人的視線如同火星碰地球,在空中發出嚓嚓的火花。
趙淳敲敲手中的棋子道:“內閣和六部,無相卻有實權。”
趙灏收回目光,正色道:“擡宦臣,依附皇權,制衡軍臣。”
“宦臣當擇日殺之。”
“時機未到。”
趙灏還是舍不得他養虎為患的同類。
“邊境有人私下征兵買馬,欲占地為王。”
“兵力不足,聽說連大腳婆子也役了,訓狗玩呢!”
那一黑一白兩個人若無其事的緩緩移動棋盤,指點江山。
“西部草原滿真蠻族應以大寧、東勝、開平等衛所形成九邊軍鎮重點,可以針對其防禦體。”
“沒錯,若是撤回,定會暴露空虛。”
“東海羅灣口流寇攻擊河流上游,聯合海盜,封鎖海面、掠奪船只。他們擅長戰艦居中,海盜船四散策應的防禦陣形。”
“可順風采取兩路突擊,黑虎掏心。主力直奔外敵艦隊,輔助部隊對付海盜船,後用火海戰術攻之。”
“……”
兩人配合默契地談論着天下大局,偶爾争論,偶爾附和,勢均力敵,并駕齊驅。
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