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涼在床前守了一夜。
窗外照進來的陽光越來越亮的時候,珈以的高燒也退得差不多了,他把蓋在珈以額頭的毛巾拿下來扔到還溫熱的水裏,坐在地毯上,有些力竭地低下頭,用額頭抵住柔軟的床墊,閉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
他應該考慮的事情很多,但不行,他一閉眼,想到的都是那個電話。
他的腦袋像瘋魔了一般,一次次回憶着珈以打電話時的神情語氣,還有她後來那樣不管不顧又無限喜悅地跑過來撲到他懷裏,仰着頭看着他的模樣。
其實他的身高根本不用她仰起頭,但她發着燒又餓着肚子,體弱腳軟,根本連站都站不住,也不知道是怎樣跑過來的,撲進他懷裏時,剩下的全身的力氣都用來擁抱了。
他很想告訴自己不是,但每一個細節都在告訴他,她深愛他。
愛電話那頭,不能陪伴她,不會照顧她,只會輕佻地敷衍她的男人。
他閉着眼睛,額頭的碎發蹭得他發癢,就像心底那個慢慢滋生的念頭。
離你最近的那個人是我,在你發燒時守着你的那個人是我,接受你的溫柔和愛的那個人,為什麽不能是我?
褚涼默不作聲地忍着,就像小時候忍下每一個沒人回答的問題一樣。
為什麽我沒有爸爸媽媽?為什麽沒有人愛我?為什麽他們都要欺負我?如果沒人寶貝我,我為什麽要出現在這世上?會不會有一天,會有一個人來救我,告訴我,我有一個家,他會是我的家人?
他和孤兒院的每一個孩子都一樣,因為缺愛,愈發渴望被愛。
偶爾午夜夢回,他也能朦胧記得很小時候的事情,有高大的男人将他抛到空中,看着他的眼神裏滿是驕傲和寵溺;哭泣的時候有很溫柔的手輕輕地拍着他,生病的時候哄着他吃藥,他偶爾玩鬧,回頭就能看見不遠處的長發身影。
這些難得的夢境,才讓他感覺自己活着有溫度。
至少,在曾經,在這個到處都是絕望的世界上,對于某些人來說,他是特殊的。
但有時候有些問題那麽難以消化,就是因為,曾經看見了近在咫尺的可能。
就像他渴望的家,在擁有了之後,他就不敢再失去。
就像他昨晚先一步窺見的溫柔,在知曉另外有人擁有得比他更多之後,他就瘋狂地想要擁有更多。
這不是孤兒院這頓沒有可以等下頓的飯菜,也不是那些傷不了他的謾罵。
一個人身上最寶貴的就是愛,他知道,很多人都只能愛一個人。
褚涼垂着頭趴着不動,他知道自己的念頭很瘋狂,但更瘋狂的是他的理智還在支持着這個念頭,他其實在很多時候都是刻意讓自己不去在意很多東西,這樣在沒有或者是遭受的時候,他也能不那麽難過。
可這一次好像不行,他已經說服不了自己了。
唯一拉着那根弦的線,也只有他怕被抛棄的惶恐和怯懦了。
可他是真的第一次這麽瘋狂地想要一樣東西,如果他得不到,他安慰不了自己,他或許會像殺掉那只不能再被他飼養的小白兔一樣,把不再屬于他卻讓他喜愛不已的東西,徹徹底底地毀滅掉。
人其實很脆弱的,遇到意外難免就……
他頭枕着的地方忽然動了動。
褚涼猛地擡起頭來,餘光瞥見床頭櫃上擺着的時鐘,才知曉他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已經想了一個多小時,錯過了他上學的時間,床上的人也醒了。
完全是被針對她的殺意給驚醒,一睜眼發現床邊還真有人,珈以忽就扯着被子坐起身來,起勢太猛頭有些暈,她撐着扶了下才穩住,一雙美目瞪大,看仇敵似的看着他,滿是戒備和憤怒,“褚涼,我說過,不準進我的房間!”
再不複昨晚的纖弱和溫柔。
這一瞬間,褚涼突然就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她醒來看見的是電話裏的那人,這會兒臉上應該全是喜悅和愛慕吧,說不定還會直接撲過去抱住他……
他坐在原地,垂着頭,雙手死死握住,壓住心裏滔天的委屈和質問,才讓自己的聲音裏沒有任何異樣,“你昨天高燒了,我只是擔心你……”
幹巴巴的一句話之後,他好似也沒什麽好說,只能說,“抱歉。”
珈以轉頭,這才看見床頭櫃上擺着的臉盆毛巾退燒藥和一碗早就涼透的粥,她再慢吞吞地把目光移到低着頭,看着可憐兮兮的小少年的身上,再出口的聲音就軟化了些許,“這次情況特殊,但不準再有下次!你要是沒記住……”
她說到後半句時,語氣已經重新冰涼起來。
褚涼原本已經擡了頭看她,聽見這突轉的語音,不知為何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緒,眼眶發澀發紅,積攢了一汪淚水,卻又倔強而悲哀地看着她。
珈以看他這眼神就猜到他是覺得自己會被再次抛棄了。
剛到新環境沒獲得安全感的孩子,遇事就會下意識往最壞的方面考慮。
只可惜她這人記仇得很,剛才那鋪天蓋地的殺意直接把她給凍醒了,要實踐起來,估計巴不得把她給切塊了。而且她養他是為了讓他和褚陵互成死仇的,昨晚泡了半小時冷水才設了個局,鋪墊好就等趕工裝潢了,哪可能在這時心軟壞事。
她假意思考了三四秒,将褚涼的惶恐不安擴張到最大,才像是終于想到了懲罰一般告訴他,“再有下次,我一星期不準你吃肉也不準你吃糖!”
褚涼吓出來的那陣冷汗又嗖嗖地發涼了。
他回過勁來,看着珈以披了浴袍走進浴室的背影,不知為何就有些想笑——原來她看着那麽冷漠無情的表情下,藏着那麽軟的一顆心。
十幾分鐘前還讓他手足無措的冰山,陰差陽錯下,讓他窺見了入口。
褚涼飛快地将床頭櫃上的東西都收拾了,開了火把昨晚沒吃過的粥熱上,又回自己房間洗了把臉醒神,回來熬着粥關了火盛好放到餐桌上時,珈以正好從樓上下來,穿了件淺駝色的風衣,臉色還有些發白。
她轉頭看見餐桌上的兩個老位置上都擺了碗,眉頭就略略皺了皺,臉上露出幾分為難,“我有通告要趕,來不及了。”
褚涼擡頭看了她一眼,臉上的喜色退了些,很是局促的模樣,“這原本是昨晚特意給你熬的粥,你一口都沒喝,現在還生着病……”
珈以拿起手機又看了眼時間,很是不耐,“行了,我知道了。”
話是這麽說,她還是走到了餐桌邊,端起那碗粥,用很是孤傲的神情,一邊鼓着腮幫吹涼,一邊小口小口地把整碗粥都喝了。
她放下碗時褚涼趕緊收了笑低頭,就聽見她問,“你昨天聽到我接電話了?”
也許是他多心了,怎麽覺得她連說起“電話”這兩個字都柔和了不少。
褚涼慶幸自己低着頭,沒讓她看見臉上陰骛的神情,“沒有,我聽見了不對醒過來的,還以為是進了賊,結果是你發燒了出來找藥,沒留意摔了。”
他也是聽珈以這麽問猜她不記得昨晚的事,才半真半假地說了。
果然珈以點了頭,絲毫沒疑惑,轉身走到門邊握到門把手了,又突然回過頭來,喊他,“褚涼。”
她不生氣時總是先這麽鎮定地喊一句,等他看過去才說話。
褚涼握緊差點失手砸在身上的碗,也顧不得倒在腿上的粥有多燙,先擡了頭。
然後他就看見站在門邊的人朝他微微一笑,像是冰山變成了飄搖又美麗的雪花,飄過千山萬水,落在了他的手上,“謝謝你的粥,也謝謝你昨晚照顧我。”
門被人打開又被人關上。
褚涼坐在原地喝那碗沒什麽味道的粥,喝着喝着,突然就笑了。
她果然是個那麽溫柔的人。
這麽溫柔的人,怎麽會吝啬得不肯把溫柔分給他呢?
那他主動些,去搶一些來,應該也沒關系吧?
褚涼喝完粥洗了碗,昨天連書包也落在了教室,索性連拿都不用拿,直接出門上了等在門口的車,靠坐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車到學校他也睜了眼,正要開門下車,前座的管家回過頭來,“褚少爺,您昨天打架的事,褚小姐已經幫您擺平了,還請您安心上學。”
管家向來一板一眼,不該說的一句不會多,最後這句轉訴于誰,都不用再猜。
褚涼想到這段時間來受到的關懷究根結底都是來自于誰,心裏的那個念頭就越來越強烈,且強烈得讓他心情愉悅,“知道了,鐘叔,謝謝。”
他下了車,吐出一口濁氣,挺直了脊背朝教室而去。
那一瞬間,好似毛毛蟲破繭成蝶。
他還是他,他又不是他。
之後的日子一如褚涼剛來時候的安詳寧靜,教室裏的人好似都在全心全意的學習,他臉上的傷痕沒引起任何一個人的疑惑,他的紅眼也不再受人矚目,只除了那些很小心落在他背後的目光,和很輕很輕的議論聲。
但一個星期之後,這些都消失不見了。
就好像他值得別人關注的時間,也就這麽點長。
課間的談話恢複了以往的熱鬧,褚涼趴在桌上,能聽到某個名字被人不斷提起,說她長得多好看,性子多冷,演技多好,最近又做了什麽什麽……
他低頭寫着作業,寫着寫着就笑出來。
那是種很隐蔽的快樂,別人花再多的努力,摸到的也是她的邊角,而他只需要露出幾分委屈茫然的模樣,就能得到她深藏的溫柔。
褚涼低頭笑着,手上還在寫,思維卻已經跑偏了——他又有84個小時沒看見她了,她那麽忙,要是沒什麽事,他也不應該去打擾她。
結果下午時就出現了“理由”。
褚涼毫無預兆地發燒了,39度8。
這在末世初代表着死亡,因為最早一旁喪屍就是高燒後轉化的;但五年後,這又是異能者出現異能的标志,可從去年開始,就不再有異能者出現,好似地球已經自救結束,而異能者作為自救的“良方”,也該退出歷史舞臺了。
褚涼站在辦公室,看着他的班主任手足無措了三分鐘後在他的暗示下撥打了珈以的電話,在聽到那聲冰涼的“喂”之後,他用沙啞的嗓音,無力地制止了,“算了,曹老師,我不想麻煩別人,我自己可以的……”
話說到這,他好似很虛弱地晃了下,難耐地伸手按了按額頭。
班主任更不放心了,飛快地把事情說完,得到了珈以會馬上來接人的保證。
珈以挂了電話,想到褚涼那掐着時機的畫外音,心裏叉腰狂笑了下小鬼頭的不自量力,手上卻飛快地給管家鐘叔打了個電話讓他去學校接人。
她估摸着時間算了算,這會兒差不多就是褚涼異能的第一次爆發了,好在鐘叔明面上是褚陵派的,私底下卻是她的人,還不至于驚動到在秘密療養的褚陵。
這邊的拍攝完成得差不多,珈以上車就冷着臉要回香野,司機也不敢多問。
她比褚涼早了一步到,聽見身後緊跟着的開門聲又走回到玄關,人一進來還沒說句話,手就捂到了他的額頭上,把褚涼冰得“嘶”了一聲。
擡頭看見是她,褚涼往後挪的那一小步又挪了回來,把自己滾燙的額頭湊到她的手心裏,一邊擡着眼瞧他,一邊還很小心地說,“我還好的,不是很難受。”
哦,那有本事把那張寫滿“我很委屈,你要安慰我”的小臉去洗一洗啊。
珈以在心裏吐槽了下過瘾,覺得兄弟倆不愧就是兄弟倆,就是當年褚陵那顆藥沒喂下去,褚涼八成也正常不到哪裏去。
心裏機關槍突突突地怼得很歡快,珈以崩慣了的那張高冷臉上卻沒洩露出一分一毫,只收了手瞪了他一眼,“燒成這樣了你還嘴硬。”
她急急轉身,背着的包也沒時間放,随手往沙發上一扔,難得進了廚房,“上次給我吃過的那個退燒藥你自己知道在哪,先去找出來,再去床上躺好了,捂着被子好好發一發汗,要晚上還退不下來,我們再去醫院。”
這個年代,醫院最怕的病就是發燒,所以尋常發燒,大家都不去醫院,找個房間自己吃了藥躺好,如果真發生了什麽,至少不會立即傳染給別人。
她難得說這麽一長串話,褚涼站在樓梯口聽着廚房裏珈以笨手笨腳弄出來的動靜,嘴角往上翹,應了一聲乖乖上樓,拿了藥放在床頭櫃上,人卻去洗了個澡。
他濕着頭發出來的時候,珈以已經在房間裏等着了,神情中都露出了幾分怒氣,“褚涼,你還記得自己發燒不能受涼嗎?居然去洗澡?”
褚涼被她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沒露出絲毫不滿,只低了頭,“我之前在學校出了汗,會不好聞。”
讓誰覺得不好聞簡直都不用多問。
珈以看着他這越來越娴熟的裝可憐技能,冷着臉裝作一點都不知道,順水推舟地就踏進了他的圈套裏,去拿了吹風機插好電讓他過來坐在床邊,站在他身後“呼呼呼”地給他吹頭發,“快點先把藥吃了。”
褚涼乖巧地吃了藥,端着溫熱的水一口一口地喝着,擡頭正好可以看到從衛生間的鏡子裏反照出來的,他們倆人現在的模樣。
身後的人只專心用手指穿過他的黑發,一點點地疏通吹幹。
褚涼有些嫉妒自己的頭發,但更多的是高興。
收拾完他很乖巧地往被窩裏一躺,拉好被子還勸珈以出去,在她拒絕了三次還是拗不過他走到門邊開了門後,他才很輕很輕地說了一句,“如果我現在只是生病的話,我醒來能不能喝一碗白粥?”
他陷在潔白的床褥裏,唯一露出的腦袋上黑發柔順,那雙紅眼裏深藏着恐懼、茫然、脆弱和很微弱的希望,偏頭看着珈以,在收到她回頭的視線之後,還很努力地擠出了一絲微笑,“我聽說,生病時候照顧病人,白粥是最合适的。”
他從來沒有生病被細細照顧的時候,但照顧珈以時,他卻這麽學着做了。
這小混蛋舉一反三的能力真是很強。
珈以站在門口看他,好似要安慰,卻又找不到什麽好辦法,最後只能放柔了語氣告訴他,“你先睡一覺,什麽都會好的。”
這其實已經是答應了。
褚涼心滿意足地睡了過去,他其實遠沒有看着那麽難過或者是絕望,因為高燒奪走他的體力時,他能感覺到丹田裏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慢慢蘇醒,帶來的舒緩感覺充斥到四肢百骸,他的各種感官甚至比以前更加靈敏。
所以當他意識清醒過來時,不用睜眼,他都能感覺到身邊有人。
他心情很好,雖然身體很累,但體內的力量充沛而活躍,他很想去碰一碰床邊這個願意守着他的人——這點溫柔,不是他假裝什麽騙來的。
他心念一動,體內的力量好似就得到了指令,前仆後繼地從他身體裏湧出來,撲過去,像看不見摸不着的海浪,擁抱住了靠在床邊打盹的人。
從頭到腳,嚴絲縫合。
褚涼忍不住睜了眼,轉頭想看一看。
但他不過一動,床邊的人就“唔”了聲驚醒過來,圍繞在她身側的那些原本就小心翼翼的精神力在須臾間消失,褚涼膽戰心驚地望着她。
珈以看他的表情才确定他肯定覺醒了異能,而且剛才用在了她身上。
但他這個異能覺醒得無聲無息的,不要說周圍那些白天八成不在家的異能者,就是她離着這麽近,都沒一點感覺。
不得不說,這樣省下了她一堆麻煩。
珈以不過一照面的事情就理清了其中關竅,眼裏還帶着殘留的睡意,手已經伸過去放在了褚涼額上,“不燒了,”她咕哝了句,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看來應該只是受涼了而已,不燒了就好。”
說着話,她撐着床頭櫃站起身來,“粥給你放床頭櫃了,應該還熱,嘶——”
最後這一聲,是因為褚涼伸手按住了她的手。
她掙脫開來擡了手,褚涼才看見她手背上有一小塊皮膚被燙得通紅還脫了皮,剛才被他措不及防之下一按,疼得眼睛裏都泛了淚光,惱怒地瞪了他一眼。
褚涼一骨碌就從被窩裏爬了起來,半跪着又看了眼她的手,不用猜都知道這八成就是為了給他熬粥燙的,心裏莫名有些高興,“對不起。”
他頂着那頭柔軟的黑發,整個人都蔫巴巴的,看着真是十分的軟萌無害。
“行了,”珈以空了那只沒受傷的手,“醒了趕緊喝粥,一會兒涼了。”
她說完轉身就準備走,卻不想這次還是沒走成——褚涼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沒傷的那只手,用很輕的力氣圈住了她的手腕,在她身後很低很低地說,“你說我有親人,他會照顧我……那那個親人,可以是你嗎?”
褚涼環着她的手腕,一句話出口像是用了全部勇氣,“我可以叫你姐姐嗎?”
褚涼的動機不純,珈以知道。他就像是個被拉出了泥潭的人,只清楚泥潭的沉悶和污穢,不問緣由不問結果,死死地就像抓住那個拉他一把的人,免得再陷入其中,或者還想讓自己更富有一些,擁有某些與別人不同的、珍貴的東西。
這是一個曾經一無所有的人對“一無所有”的恐懼。
他聞見了味道,他嘗過了味道,他就會貪婪地掠奪更多。
但這樣,曾經救他的人會很辛苦,就像有些看見落水者就跳下去救援的好心人,被掙紮求生的人死死困住,失去了掙紮的機會,一起被水淹沒,下沉。
好在,她的動機也沒純粹到哪裏去,大家半斤八兩。
于是她轉過身,看了褚涼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像是很無奈地對他妥協一般,揉揉他那柔軟的頭發,抽出被他握着的手,在他壓抑着失望和一絲嘲諷的神情裏,把他抱到懷裏,“你願意這般稱呼我,那就這樣叫吧。”
她說得很輕,好似母親對撒潑打滾的孩子妥協。
褚涼反手用力地抱緊了她,像是溺水的人在最後一口空氣耗盡前終于等來救援一般,他把頭悶在珈以肩上,聲音都是嗡嗡的,“那你會扔掉我嗎?”
“不會。”
“會嫌棄我嗎?”
“不會。”
“那你……會試着喜歡一下我嗎?”
“……會。”
珈以最後一個答案出口,褚涼才破涕為笑,抱着她,很輕地喊了句,“姐姐。”
珈以答了他一聲,“恩,我在這。”
他似乎是真的很歡喜,去喝粥也好,下樓收拾廚房也好,和珈以一起坐着等晚飯也好,拿了晚飯回來,吃到喜歡吃的菜……總之不管做什麽,都要喊一聲。
珈以最後都被他喊煩了,不耐煩地答了幾聲,一轉頭果然就又看見了他那泫然欲泣的表情,還有就差沒插在腦門上的“我沒事,我只是很傷心,我能堅持”。
她深吸了一口氣憋住一肚子的髒話,伸出手一指頭戳在了褚涼的腦門上,不輕的力道讓他後退了一步,“你小子适可而止啊。”
褚涼笑眯眯的,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亮閃閃的眼睛看着他,“我很高興。”
珈以無話可說,也懶得再去分辨他這“高興”到底高興的是什麽,只抽回了手指頭,“病才剛好,多去休息,明天還要去上學。”
褚涼高高興興地應了,像是天底下最乖巧懂事的弟弟。
但半夜三更,珈以被門外的動靜驚醒,借着黑暗的遮掩悄摸摸地睜開了一絲縫,就看見這個天底下最乖巧懂事的弟弟默不作聲地推開了她的房門,走到“熟睡”的她跟前,安靜地盯着她看,嘴角還挂着笑。
媽的,這神經病!
珈以平緩着呼吸“熟睡”,在睡夢中很自然地翻了個身。
褚涼好似被她的動作驚到,連呼吸都屏住了一瞬,确認了她熟睡着才松了口氣,湊到跟前來,伸手握住了她被燙傷的那只手,把傷口湊到嘴邊親吻。
他的聲音還是很依賴親近,和他方才一聲聲纏着她叫“姐姐”時沒什麽分別,“姐姐,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我的痕跡,讓我有多高興?”
傷口上又傳來輕柔的觸感,珈以竭力忍了,才沒把他掀到門外去。
她不斷地提醒自己,“冷靜,冷靜,你是要拿工資的人,工資不低啊……”
同時暗暗地在心裏吐槽,什麽狗屁的只能在“親密接觸”時才使用“幻藥”的規定,老娘現在就在被一個變态親密接觸啊!
那邊褚涼的動作還沒完,握着她的手就像餓了七八天的人拿着個醬肘子,翻來覆去的,恨不得把骨頭縫裏的肉都剔出來吃了,“可是姐姐,傷口總是會好的,痕跡總是會消失的,這些,都讓我很不安啊。”
這話裏的意思,是要給她手上留個疤?
珈以這會兒是真想一巴掌給他扇樓下去了。
雖然這身體根本不是她的本體,但好歹是她在用不是,而且她還是個靠臉混飯吃的,手上辣麽大一塊疤,以後還哪個導演找她去演絕色美人啊!
珈以忽然放重了些呼吸,像是被什麽打擾了夢境,被褚涼握着的手猛地擡起,“啪”地一聲扇在了他臉上,不輕不重,但卻把她自己給“驚醒”了。
褚涼趕緊往地上一趴,滾到了珈以的床底下。
他放出了精神力感知,感覺到珈以朦胧睜了眼,轉頭左右看了看,又擡起手看了看,沒發現什麽不對勁的,翻了個身,又閉上眼睡了過去。
又被驚吓出一身冷汗的褚涼在床底趴了半個小時,等她睡熟了才滾了出來,怕再次驚醒她出什麽事,只能蹑手蹑腳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次日周五,褚涼還是去上學,放學時卻給珈以打了個電話,然後順利地被鐘叔送到了珈以所在的影視城,坐在了他曾經坐過的那個小板凳上。
拍攝休息吃飯的間隙,過來和珈以講戲的導演居然還記得他,笑着誇了他幾句,“小夥子演技挺好的呀,人也上相,上次拍的那一場戲,我看了,感情很到位也很飽滿,表現是真的亮眼,怎麽樣,以後有沒有興趣來演戲啊?”
要真的演戲,以後和姐姐的互動和相處時間就會更多了。
褚涼有些心動,正猶豫着要點頭,就聽見珈以出聲拒絕了,“他不吃這碗飯的,劉導,上次幫忙只是為了幫我。”
劉導“恩”了一聲,他剛才聽過褚涼叫姐姐,看珈以拒絕的态度堅定,也絲毫不覺得自己下不來臺,笑呵呵地說了句,“有這弟弟也是真好。”
褚涼朝他怯弱而真誠地笑了下。
拍攝時間趕得緊,珈以也沒時間在這多聊,草草吃了飯就又要過去,臨走前讓褚涼坐到了她的躺椅上,“晚上涼,你病剛好,拿旁邊的大衣蓋上,我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完,你要累了也可以去我在這的房間先躺着睡會兒。”
說完就帶着小湯匆匆去了片場。
她走得沒影了,這邊的氣氛才活躍了起來,剛才帶褚涼進來的那個工作人員更是啧啧稱奇,“這還真是珈姐的寶貝弟弟啊,平時冰山似的一個人,居然會這麽溫和地關心你,以往她的躺椅和房間那可是助理都輕易碰不得的。”
褚涼蓋着她慣常用的大衣,淹沒在她的氣息裏,愉悅地勾了嘴角。
他來劇組的次數越來越多,最後甚至變成了只要有時間就過來,而珈以其實沒有那麽多時間陪他,這也就讓褚涼和那群避着珈以卻又伸長脖子看着她的工作人員越混越熟,直至這一天他被他們合夥拉到了角落裏——
“明天就是珈姐的生日了,你準備過禮物了嗎?”
“恩?”褚涼是真不知道,這一問直接被問愣了,其實明天也是他的生日,他前幾天還假裝暗示過珈以要交換兩人的生日信息,結果被後者笑着摸了摸頭,告訴他,“你過兩天就知道了。”
原來,是因為他們倆的生日在同一天嗎?
褚涼因為這個巧合,心裏忽的就湧出了無限的欣喜,他甚至在瞬間就想好了最最合适的生日禮物——這是同屬于他們兩個的最特殊的日子,他們在這一天來到世上,他可以在明天陪着她,就他們兩個人,24個小時,讓明天最充實。
然後他就聽見這位實際是珈以的粉絲的員工很興奮地說,“我們都商量好了,就在劇組給珈姐辦一個生日聚會,免得她還要跑來跑去,那些被抽到的粉絲代表我們也都聯系到位了,蛋糕也定好了,現在就差一點了……”
死忠粉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是珈姐的弟弟,關系又那麽好,你一定很了解她,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你送的是什麽禮物,然後參考一下!”
褚涼笑了下,拍了拍他的肩,很故意也很小孩子氣,“我才不告訴你。”
但他一轉身,屏蔽掉身後吱哇亂叫的聲音,臉色立即就沉了下來,雖嘴角還帶着幾分笑,渾身卻萦繞着一股濃郁的戾氣。
他算什麽了解她,他連她要過生日了都不知道,還不知道她的生日是要和粉絲,和那麽一大群人一起過的。
褚涼被拉來的角落正好是道具組放廢棄道具用的,他站在銜接陽光的最後一絲陰影裏,慢慢地用精神力把一塊一米多的屏風碾成粉末,才平複了心情。
沒關系,再鬧也鬧不了多晚,他們一定會有獨處的時間的。
這樣特殊的時候,自然要只屬于他們兩個人。
褚涼篤定這一點,事實也确實和他說的一樣——因為在他發現那些狂熱的粉絲居然想巴着人不放時,幹脆利落地斷了方圓十裏的電,逼得大家不得不散場。
最後他還挂着單純稚嫩的笑,幫小湯把粉絲一一送了出去,又轉過身來扶珈以,把她沒拿手機的那只手架在了自己的肩上,半扶半抱地帶着半醉的珈以走出去,“讓你不要喝酒的,喝醉了會難受的……”
他的話突然一停,他們已經走出了辦生日派對的酒店門口。
異能覺醒之後敏銳了許多的感知告訴他,有人在偷拍他們。
而珈以現在半個人都挂在他身上,他們的姿勢無限親密,看着就像是……一對恩愛的情人。
這個猜測讓褚涼徹底熄滅了提醒珈以的念頭。
他反而收緊了手,讓珈以更靠近自己,然後跌跌撞撞地帶着她走到車邊,想要扶她上車,“趕緊回家休息一下,你去洗個澡,出來我幫你吹頭發……”
他說這些話時,離珈以真的很近,呼吸相聞。
珈以突然笑了下,握着手機的手揮起來砸到他的額角,雙手抵着他,把他往遠處推了推,醉得沙啞的嗓音叫他,“褚涼。”
她這是要說正事了。
褚涼“恩”了一聲,想伸手去扶她,又被她打開。
“小涼,”珈以居然換了個稱呼,還朝他笑,“你今天又長大一歲了,我應該……應該送你一件禮物……”
她說着就要轉身,應該是去掏放在車裏的禮物。
然而就在這時,她握在手裏的手機突然亮了,珈以條件反射地轉頭看了眼,就在褚涼因她驟變的神色要去看來電顯示時,她已經神奇地醒了酒,飛快地劃開了手機放到耳邊,開口的聲音都有些哽咽,“阿陵……”
褚涼渾身一僵。
他聽到電話那邊那個聲音再次響起,又是那種故作溫柔的,讓他想要嘔吐的聲音,“珈以,我回來了。”
褚陵站在他在E市的高層公寓的落地窗前,前面不遠處的高樓上懸挂着珈以的巨幅海報,上面的美人比她手上的珠寶更冷更豔,完全不是在他面前的模樣。
他端起手裏的紅酒杯,很緩慢地湊到嘴邊喝了一口,感覺到它從食道一路往下流淌的感覺,很輕柔地勾了嘴角。
他再開口,像是在哄一只小貓咪,“過來,我幫你過生日。”
如他所願,電話那頭的珈以立即就應了聲答應,最後挂斷時還能聽見她着急忙慌卻又無比激動而鬧出來的動靜。
褚陵輕笑了聲,擡手輕輕一甩,精神力就帶着手機落在了桌上,他舉杯,傾斜了角度,在落地窗上磕了下,似是在邀那冷豔的美人共飲。
“愛我愛得這麽深,是在拿我當天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