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懷中的溫軟在新換的羅裙上蹭了蹭,留下一片粘膩。
小腦袋被輕拍了一下,“你這孩子怎麽這樣?這可是娘新換的裙子。”雖似在埋怨,語氣卻沒有絲毫的責備,反而全是寵溺,“這下又要換下來洗了……”
溫軟的團子梳着可愛的羊角辮,笑眼彎彎的看着眼前的人,嬌聲道:“我讓爹再給你做套新的。”小手又撫上隆起的小腹,“娘,這次肯定是個小弟弟,終于有人陪我玩了!”
“就你嘴甜……”女子捏了捏羊角辮肉嘟嘟的小臉,輕撫着軟軟的頭發,向園子入口望去,“你爹回來了,快去。”
羊角辮從欄杆上跳了下來,邁着小步子,咯咯笑着朝門口跑去。
“瘋丫頭,慢點!”身後的女子關切的喊道,慢慢走出涼亭,跟在羊角辮身後。
“爹!”撲入一個結實的懷抱,羊角辮被舉到空中,轉了兩圈。
“讓爹看看我的寶貝兒長大了沒有。”男子風塵仆仆,卻掩不住眼底的笑意,“好像重了些,看來沒少偷嘴。”
小鼻子被輕輕刮了一下,羊角辮嘟着粉嫩的小嘴,搖着男子的胳膊,“爹……你出去了這麽久,我和娘都好想你……”
“是想我給你帶了什麽好吃的吧?”男子蹲下來點了點羊角辮的額頭,又擡手揮了揮,身後跟來的丫鬟手中提着幾個油紙包。
“謝謝爹!”羊角辮歡喜的親了一下男子的臉頰,便拽着丫鬟,一路小跑回房了。
男子無奈搖了搖頭,望向眼前的女子,目光溫柔,關切道:“這幾日,可還好?”
女子莞爾,輕撫着小腹:“都好,就是偶爾有些惡心想吐。”
男子臉上漾開了笑。昔日輕狂灑脫的少年,早已随着時光的消磨,變的沉穩而安定。劍眉星目上憑添了些許歲月的痕跡,不複從前那麽英朗,卻仍然俊美剛毅。
男子伸手牽過女子的手:“咱們回屋再說。”
女子颔首,任由他牽着回到房裏。
體貼的為男子退去一身塵土的外衫,換上幹淨的常服。又斟滿一杯茶遞了過去,女子才輕聲問道:“雲玄,此次出門這麽久,可有收獲?”
雲玄搖搖頭,有些無奈,喝了口茶,才嘆息道:“仍是一無所獲……”
女子眸光一黯,須臾,才勉強笑道:“也是……都這麽久了,你也盡力了。”
雲玄抓過女子的手,安慰道:“你即将臨盆,不宜操勞。你在家安心養胎,等你生産後,我再出去找。”
女子點頭應承,突然想起什麽,忙握住雲玄的手:“此事……一定不要讓她知道……”
“放心。”雲玄點頭,目光卻有一絲的黯淡,“她最近……怎麽樣?”
女子輕嘆口氣:“我也許久沒有見過她了……聽伯父說,似乎又去遠游了……”
雲玄握緊了手中的茶杯,又再次放開:“菡兒,你我都了解她的脾性。這麽多年了……”雲玄苦笑,“說遠游……不如說是……仍沒有死心……”
連若菡望向窗外,恍惚間,仿佛仍有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那裏,手裏翻着那些不着調的話本子。見她望來,揮了揮手中的酸梅脯,沖她喊了句什麽。
喊得是什麽?好像是很熟悉的三個字。是啊……已經許久未從她口中聽到了。而現在的自己,一直憋着一口氣,再見到她的時候,自己一定要好好收拾她一頓,然後擰着她的耳朵說,死丫頭!這些年你跑到哪裏去了?
“娘親!”門外稚嫩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羊角辮推開門跑了進來,手裏還拿了一幅畫,拉起她的手,嘟囔道:“娘親,你幫我看看,為什麽這畫上的荷花我怎麽都臨不好?”
雲玄接過羊角辮手中的畫,摸了下她的小腦袋,笑道:“蓮兒,別總賴着你娘。你娘如今行動不便,要讓她好好休息。爹來幫你看看,好不好?”
雲蓮點點頭:“爹看看也行。”
雲玄寵溺的笑了笑,抱起面前的小娃,走到幾案前,單手将畫卷展開。
泛黃的畫卷上立着一個活靈活現的黃衣少女,手中拿着一朵白蓮,半遮着臉。
雲玄的手抖了抖,半天沒有說出一個字。
“爹?爹?”雲蓮扯了扯雲玄的衣裳,脆聲喚道。
連若菡撐着後腰起身,緩緩來到幾案前,在望見畫的剎那,也愣住了。
“蓮兒,這幅畫哪裏來的?”雲玄望向懷中的雲蓮,聲音微顫。
雲蓮掰着小手,支吾道:“是個極好看的仙人給我的。”
“仙人?”雲玄放下懷中的雲蓮,急切的問道:“那仙人長什麽樣子?”
“雲玄,你別急,慢慢問。”連若菡将雲蓮牽到自己面前,柔聲道:“蓮兒怎知他是仙人?還記不記得那人的模樣?”
雲蓮的大眼睛眨了眨,想了半天,才讷讷道:“他的打扮跟松蘭山的叔叔們差不多。爹爹說過,山上的叔叔們都是要當神仙的,他看起來仙氣飄飄的,長得也極好看,不是仙人是啥?而且,他還說認識爹爹……”
“認識我……”
雲玄若有所思,腦中快速回想着自己認識的人。既然是道士打扮,那就應該是修行之人了。若說長得好看,還認識自己的…….難道說?
雲玄望向連若菡,兩人不約而同的吐出一個名字:“無塵?”
“怎麽會是他?他不是還在……”地府兩個字硬是咽了回去,生怕吓壞一旁的蓮兒。
“我也覺得奇怪。”雲玄低聲道,“他怎麽能随便從那裏出來?難道說,他真的成仙了?”
喚來奶娘将蓮兒送回屋,兩人在屋裏想了一夜,也沒想出個因由。索性先将畫收好,等以後有機會轉交給姜秋盈。
密林清泉的一片濃綠之中,巍峨高聳的大殿之外,老僧雙手合十,緩緩行禮。
“施主慢走……”
好不容易打發了這位施主,老僧無奈的搖搖頭,嘆了口氣,轉身關上了寺院大門。
門前的人一身男子裝扮,形銷骨立,一襲素衣顯得整個人更加弱不禁風。望着寺院大門徐徐關上,才轉身戴上紗帽,拾級而下。
這些年來,幾乎走遍了整個大梁疆土,早已記不清這是自己來過的第幾座寺廟道觀。每次在說明來意之後,回答不是推脫無能為力,便是直接當面拒絕,任自己如何苦苦哀求,都無濟于事。
不是沒想過索性自己了斷,這樣或許就能直接去下面見他了。但每每回想起他的話,卻只能忍耐。忍耐着能再見他一面的渴望,害怕真如他所說,如果自己輕生,将永生永世再也見不到他。忍耐着能終有一日,他能當面告訴自己,他最後的那句話可還作數?
不由擡手撫上自己的唇,唇邊仿佛還殘留着他滾燙的氣息,那是我此生永遠忘不掉的熱度,是深深刻在我心頭的印記。在回魂丹抵入我口中之時,我是那麽堅決的抗拒着,舌卻被他強勢的糾纏,在痛苦與纏綿中動彈不得、無法自拔。我永遠記得最後望進他眸中的那一瞬,那是欣慰、哀傷、不舍與期盼……而這一切,卻成為我此生此世最長久的眷念。
走在這綠樹成蔭的山林間,不禁的懷念起松蘭山,那裏曾有個人傾盡全力的幫助過自己。但也因此反而連累了他,從此松蘭山便也成了自己的禁地。還好他如今妻賢子孝,一家人其樂融融,心底才不由稍感慰藉。
看來這次又要無功而返了……
我嘆了口氣,牽起拴在一旁的追月,翻身上馬。回頭又望了眼那雄偉莊嚴的大殿,揚鞭而去。
再次回到建康,已是兩月之後。滿城盡是爍玉流金,花紅柳綠。
不想讓父母擔心,自己固執的帶着秀菱搬到了城中別院。回到府中,秀菱捧來連若菡的信件,早已堆得如山高。我知道那些無非都是勸解開導之辭,不知該如何回複她,索性都收在一旁的木匣裏。
院裏的荷花開得正豔,鼻端傳來陣陣幽香,那香氣正如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不由的放下手中的書,緩步走了過去。那幽香越來越濃,漸漸模糊了我的雙眼,仿佛那個颀長的身影正立于湖畔旁,對我微笑。我不禁加快腳步,想要馬上撲入那個懷抱。手臂卻突然一緊,我心下一顫,倏地回頭望去,卻是秀菱淚眼汪汪的望着我。
“小姐……”秀菱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喃喃道。
我不由苦笑,連忙解釋:“我只是……想要摘一朵荷花。”
“那秀菱幫你摘。”她雙手緊緊的抓着我不肯放開。直到将我拉到遠處的涼亭中,确認我不再亂動,才又重新跑回荷花池旁。
“小姐,這朵怎麽樣?”秀菱回頭對我一笑,舉着手中的白蓮晃了晃,聲音清脆悅耳,“今次的荷花開的猶盛,真是好看!”
我怔愣的望着荷塘旁燦笑的人。他一襲白衣,手中握着一朵白蓮,緩緩走到我的跟前。那雙燦若星子的眸子正望着我,輕聲問道:“送給你,你可喜歡?”
喜歡……何止是喜歡?
“小姐……小姐?”
有人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直愣愣的接過他遞來的白蓮,蓮花拿起的瞬間,眼前竟是秀菱的臉。
潔白的花朵掉落在地,沾染了一身的泥土。人生如幻,變化無常。歲月燃盡萬種愁思,到頭來,只不過醉夢一場。
雲府門前張燈結彩,府內高朋滿座,一片熱鬧非凡。所邀之人皆是前來參加雲府大少爺的百歲宴。連若菡得知我已回了建康,派人來府裏找了幾趟,終于勸着我答應赴宴。我便也成了今日的座上賓。
我與連若菡許久未見,她硬是拉着我坐在離她最近的地方。來的人太多,女眷就分了好幾桌,連若菡不得不一一招呼,□□無暇,只好時時抽身過來與我說幾句話,便又匆匆離開。
觥籌交錯,鼓樂齊鳴。幾番下來,我也有了些許醉意。連若菡得閑下來,見我有些疲倦,偷偷拉着我進了內室。
“外面人多,不方便咱兩姐妹說話。這麽多年了……你,還好嗎?”連若菡握着我的手,淚光閃閃。
“挺好的……”我故作歡顏,莞爾道:“仍是老樣子。”
“我給你寫了那麽多信,為何一封都不回?”她的語氣帶着些許責備,更多的是擔心。
我低頭苦笑:“這些年我都在外游歷,不久前才回來,所以……”
連若菡的手緊了緊,躊躇了許久,才開口問道:“你……還在等他?”
似是觸及到心中的某根弦,我別過頭,不看她,也沒有說話。
連若菡遲疑的問道:“你就沒想過……若是等不到他……怎麽辦?”
我讪笑一聲,望向一旁:“反正我都等了這麽多年,不在乎一直等下去……”
“你就這麽篤定他會來找你?”聲音有些急,顯然是對我的執拗不滿,“你明知道他不可能……”望見擡頭看她,她的聲音突然頓住。
“他說過,他會來找我,就一定不會食言。”我語氣堅定,沒有絲毫的動搖。
連若菡嘆了口氣:“都這麽多年了……你何苦這麽固執呢?”
見我不說話,連若菡無奈從一旁取出一副畫卷遞給我:“這是幾月前,無塵送來的。”
“無塵?”我遲疑的接過畫,“他不是……”
連若菡搖搖頭:“我和雲玄也想不通他的用意。但這畫應該是他要送給你的。”
自從雲府回來後,我從雲玄那裏借了幾本道學玄法的典籍,每日待在家中翻看,想找找是否有什麽穿越陰陽的秘術可以借鑒。連看了幾日,也未能參悟。我意興闌珊的收起書,屋內燭光搖曳,窗外已星芒點點,心裏突然覺得有些悶,起身提起燈籠,披了件披風便向府外走去。
許是太久沒有出過門,今夜的建康城熱鬧非凡,車水馬龍,人流如潮。華燈初上,街市如晝,四處流光溢彩。
我提着燈籠沿着街巷緩緩走着,路過蜜餞鋪子,走了進去。手裏拿着剛買的酸梅脯,想起那夜的晏州城也是如此熱鬧。他也是給我買了包酸梅脯,牽着我的手踏月而行。
不知不覺來到秦淮河畔,河面一片璀璨生輝,無數盞河燈随着河流緩緩飄動,燭火點點,灼得我雙眼發燙。
今日是乞巧節啊……
相傳人們在今日放河燈,是怕牛郎看不清暗夜中的鵲橋,便在人間河流放燈,為牛郎指路好與織女相會。
我駐足河畔軒榭,怔怔的盯着滿河的光點飄搖,一動不動。
“放了河燈,咱們就一輩子在一起。”
前面不遠處傳來男子溫潤的聲音。我循聲望去,一男一女正放了手中的河燈,兩人凝視着漸漸飄遠的河燈,深情相擁。
曾幾何時,似乎也是在這樣一個夜裏,我與他并肩而立,望着滿河的河燈和漫天的天燈,我羞怯的問他,在他轉世之時也為他放一盞天燈可好。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他将我擁入懷中,在我耳邊低聲說:“若我轉世,我要你與我一起,下輩子,下下輩子,生生世世都不再分開。”
那麽,梧桐,現在的你在哪裏呢?是否還記得當初的承諾?
我從一旁買來一盞橘紅色的河燈,來到秦淮河畔點燃,對着河燈默默許了個願,便沿河放了出去。
梧桐……你是否也如牛郎一般,是因為看不清夜裏的路,所以才遲遲沒有找到我?我也為你放了一盞河燈,你可看到?那幽幽的燭火是我的呼喚,能否借着月光,在這黑夜裏為你指路?
你不要急,五年、十年,直至建康的城牆倒塌,秦淮的河水枯竭,我化骨成灰,也仍會在這裏,等你……
初春的細雨綿綿如絲,淅淅瀝瀝的拍打着屋檐,轉眼又是一年。
無塵送來的畫已被我裝裱好挂在了牆上,每每透過畫中的那片荷花池,我總隐約能感覺到,那黃衣少女的身邊,仿佛多了一個身影。不知是不是自己又出現了幻覺,我輕嘆了口氣,拿起收拾好的包袱,準備啓程。走時不忘再看一眼牆上的畫,最終還是伸手将畫卷了起來,放到随身的包袱中。
從道觀中緩緩走出,我轉身向面前的道長深深一揖,撐開油紙傘,轉身朝山下走去。
一個小道童急匆匆的從觀中跑來,急急的遞給我一張紙條,說是觀主吩咐務必送到我手中的。
我徐徐展開,上面的字跡有些熟悉,只簡單的寫了四個字:精誠所至。
我心中一暖,向小道童行了個禮:“麻煩替我向觀主致謝。我不會放棄的。”
雨停了,雲層散去,透出幾縷陽光。我收起傘,沿着石階一直向下,不知不覺步入雲封霧鎖的山林之中。山中景色毓麗,蔥籠疊翠,宛如世外桃源。穿梭在這片草木含茵之中,心底卻是從未有過的寧靜。耳邊傳來潺潺的水聲,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霧氣。我不由順着水聲一路走去,沒多久,眼前霧氣更勝,四周一片迷蒙。
不遠處傳來幽咽如訴的埙聲,低回婉轉,卻不似初聽時那般悲涼孤寂。
來時平靜的心情突然變得忐忑急切,腳下的步伐也不由的加快。我雙手不斷撥開身側的枝葉,在密林中穿梭者,腳步也越來越快。直至眼前倏地豁然開朗,放眼望去,一片碧波萬頃,波光粼粼。
我放慢腳步,走出那片翠綠蔥茏,緩緩向湖畔走去。
煙波浩渺的湖面泛起漣漪,吹起湖畔臨風而立的素白長衫,衣袂如雲飄逸 ,青絲傾瀉如墨。察覺到我的腳步聲,埙聲戛然而止。
那人轉身望來,依舊是初識那般的如玉面龐,只是消瘦了許多。他此刻正凝視着我,粲然而笑。
如夢、似幻,我杵在原地,不敢上前,生怕自己的動作就此讓眼前之人突然消失。
他莞爾一笑,舉步朝我走來,腰間挂着的暖玉随着他的腳步輕輕擺動,泛着瑩瑩光澤。
直到指間撫上臉頰的一刻,如此真實的觸感才讓我頓時如夢初醒。我怔怔的望着近在咫尺的臉,不敢眨眼。
“你……怎麽會在這?”我喃喃開口,難以置信的看着他,不敢移開目光。
他雙眸含笑,嘴角輕輕勾起:“這要感謝無塵。”他撫摸着我淚濕的面頰,輕笑道:“我是來兌現承諾的。”
“我不記得你對我承諾過什麽。”我佯裝失憶,戲谑的看着他,眼淚卻不停滾落。
“是嗎……”他雙眼微迷,似不懷好意,湊近我輕聲道:“那我就再說一遍,你可要記住。”
雙唇被溫柔的覆上,熟悉的幽香沁入鼻間。他的鼻尖輕抵着我的鼻尖,雙唇輕輕蹭着我的唇,喃喃的說了句什麽。
說了句什麽呢?似乎很是熟悉……
碧落黃泉,永世相随。
☆、番外 瀾月
我打從出生起就是個孤兒。
還在襁褓裏的我便被送到了王府,身上只有一塊暖玉,據說是母親留下的信物。王府有特定的人服侍照顧我,因此從小到大我并未吃過什麽苦頭,反而過的極為富貴榮華。那個收留我的人是母親的舊主,也是這個王府的主人,他們都稱他——洛王。他還有個身份,那就是大渠王妘昶的叔叔,名為妘璟。
我一直覺得洛王應該是大渠最厲害的人。因為每次從別人口中聽說的都是大渠國臣對他如何如何害怕,如何如何恭敬,就連那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渠王都對他言聽計從。為此,我對他極度崇拜,總想要見到他。可是他待我卻并不親厚,很少來看我。我一直以為因為自己是被遺棄的,所以他嫌棄我。但後來他卻告訴我,原來我的母親在生下我不久後便去世了,而我,并沒有父親。
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從他看我的眼神便能清楚明了,那種憐憫中帶着恨意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每每見他用這種眼神望着我,我便會覺得自己又渺小了幾分,仿佛随時被他随便下個命令,便會消失在這個世上。可讓我不解的是,他雖不喜歡我,卻錦衣玉食的供着我,吃穿用度都選最好的,還給我請晏州城最有名的先生教我讀書寫字。除此之外,他還會親自教我武功,甚至有時還會親自陪我練習。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他如此讨厭我,卻願意将他畢生所學都傳授予我。但,這也不重要了,因為只有這個時候,他看我時才不是以往那種我讨厭的眼神,而是認真而溫和的,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能單獨與他多待上一會兒。
有時我心想,他讨厭我,恐怕是因養了我這麽多年,我卻從未喚過他一聲父親吧。我想一定是這個原因,為此,我曾試着喚了他一次,卻被他一個耳光打的半邊臉都腫了起來,耳朵嗡鳴的聲音幾天才退去。我還記得那時我捂着臉不停的哭,他卻沒有半點安慰我的意思,只是冷冷的厲聲道:“你沒有父親!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說罷,他頭也沒回的便甩門而出,之後連着幾日都沒有再來看過我。從那以後,我便更不喚他,只像母親那樣當他是自己的主人,每日都小心翼翼的努力着學習他所教的一切,盼着自己長大能夠離開王府的那一天。
就這樣我在王府長到八歲。有天傍晚丫頭來請我去他的書房。我推開門時,卻見他正側身望着窗外的月光,面容蕭瑟,身影寂寥。此時的他竟與往日十分不同,褪去了那一身的高傲與繁華,整個人仿若早已被掏空的軀殼一般,茕茕孑立,孤形吊影。我叩了叩門,見是我立在門口,他點頭示意讓我進來,轉身在一旁的紫檀木桌前坐下。我關好門向他行禮,他只是淡淡說了句不必了,讓我在他對面坐下。
桌上擺着一壺酒和幾個小菜,酒香濃濃,一聞便知是王府的珍釀落月香。他倒了一杯遞給我,我接過放在自己面前。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凝望着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望向我輕聲道:“今日是你娘親的忌日,讓你來陪我喝幾杯。”
我将面前的酒杯拿起,也一飲而盡,随又将我兩人的酒杯斟滿。他又喝了一杯,放下酒杯的手在桌上握緊,仿佛是在極力壓抑着心中的某種情緒。良久,才對我低聲道:“瀾月,你大了,是時候讓你知道你的身世了…”
自那日起,我才真正明白為何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充滿了憐憫與憎恨,為何他是如此的讨厭我,卻又要盡心盡力的培養我。只因我的存在總能提醒他回憶起那段他并不願回首的往事。而也正因我的存在,卻也讓他看到了扭轉乾坤的希望。
十日後,在洛王早就安排好的棋局中,我被順利的接進了忠義候府,至此之後,我在侯府一待便是十二年。而這十二年,我逐漸成為了忠義候最看重及倚賴的養子。而我真正的身份,卻是洛王府安插在忠義候府的暗探,負責将府中重要機密傳遞給洛王,助其鏟除政敵。
我一直覺得自己這輩子很是無趣,盡管享盡榮華,卻事事身不由己,萬事皆由他人早已安排,自己只不過是棋局中一顆棋子而已,任人擺布。直至在侯府遇見她,我才覺得我這晦暗的人生仿佛出現了一點光,漸漸将我照亮,使我溫暖。而我,卻随着光陰與歲月的交替,竟越來越依賴這絲溫度,想要一輩子就此沉淪,不願自拔。
初初見她,是我第一次入侯府的日子。我身負重傷,被侯府的內侍抱着跑向內屋醫治。雖意識有些模糊,卻隐隐瞧見不遠處的大柳樹後,有個梳着羊角辮的小姑娘正伸出頭好奇的望着我,模樣甚是可愛。我以為,她瞧見滿身血的我會被吓到。卻沒想到,她竟然跟着內侍跑進了屋,趴在榻邊望着面色蒼白的我。一只溫暖的小手輕輕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櫻桃般的小嘴朝我的傷口輕輕吹着氣,認真的說道:“小哥哥…別怕…吹吹就不疼了。”雖然聲音啞啞的,語調怪怪的,但我卻仿佛真的忘記了疼痛。
後來我才知道,她叫南喬,是忠義候唯一的女兒。而那時的她,在我來之前,卻是個四歲了卻從未開口說話的孩子。
我的傷熬了一個多月才算恢複,而她每天都不厭其煩的來看我,陪我說話。忠義候得知我是被貶的原太守司空南之子,因全家返鄉時遭山匪襲擊,一家老小全部喪命,而只有奄奄一息的我被路過的侯府護軍總領瞿唐所救,帶回了侯府。忠義候與司空南有袍澤之誼,又因我聰慧靈通,便将我留在侯府收養。
南喬似乎很喜歡我這個哥哥,大概是因為她自小在侯府裏并沒有兄弟姐妹的緣故吧,因此對我格外依賴。無論是讀書寫字,甚至是撫琴繡花,都要我陪在身邊,可我卻并不覺得無聊,反而樂在其中。我喜歡陪她出府游玩,給她買她最愛吃的酸梅脯,随手摘支柳條輕輕敲她的小腦袋,偷偷将杏花插在她的發間,然後歡喜的看着她無憂無慮的背影。
但我卻不喜歡她喚我司空哥哥,她每每喚我一聲,我內心的愧疚就更深一層,感覺她就離我更遠了一些。我讨厭這種感覺,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讓她喚我瀾月,她卻說我本就叫司空瀾月,那麽喚我司空哥哥或是瀾月哥哥又有何不同呢?我想告訴她,這不同,完全不同,但我…卻不能說。
南喬最愛荷花,晏州城外有一大片荷塘,每到荷花盛開,滿塘清豔,一片幽香。她總要拉着我去采上幾朵。我拗不過她,只好在一旁仔細護着她,生怕她不小心落水。最近南喬似乎是長高了許多,不知不覺竟出落的這般亭亭玉立。我望着身旁輕嗅荷花的她,落霞清輝灑在她的臉上,柔柔的勾勒出小小的臉頰,如花樹堆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顧盼之際,自有一番清雅高華的氣質。我不禁的看的有些癡了,不知為何,心跳竟突然漏了一拍。
此時南喬卻正好扭頭望向我,四目相對,我清楚的看得到她眼中映出我的影子,如水的眸子伴着羞澀,只望了我一下,便急忙低頭斂目,雙頰暈出淡淡紅霞,美的不可方物。
我的手不由的伸向她,情不自禁的想要将她攬入懷中。可剛伸出的手卻突然停在半空,又縮了回來。是啊,我怎麽可以忘記自己的身份。我應該明白,從踏入侯府的第一天,便注定未來與她不會有任何緣分,也不能夠有任何的牽扯與瓜葛。我不能讓她牽扯到這個棋局中,她應是被保護着無憂無慮的生活的,只不過,這個人,不可以是我…
南喬及笄那年,我将母親留給我唯一的暖玉送給了她。我想,就算以後陪在她身邊的人不是我,也希望那人能夠疼她、愛她、寵她、溺她,待她如生命般珍貴,只望她能夠平安、幸福、無憂、無愁。或許,如能讓我稍稍自私一些,希望她能在偶爾的瞬間,能夠稍稍想起我,哪怕是一點點,我想我應該也就滿足了。如若能讓我再稍稍自私一些,我希望能夠親自看她披上嫁衣,送她上花轎,看着她歡喜的離開。
只可惜,我卻等不到那天了…
侯府裏的訊息都是通過瞿唐傳遞出去的。忠義候應該是如何也不會想到,他一直信任的侯府護軍總領瞿唐,竟也是洛王早就安插在侯府的眼線。當然,我同樣也知道他還是洛王派來監視我的人。這便就是洛王的城府,他看似信任一手培植所有人,實際上卻誰都不信任。只有他自己是這局棋執子之人,而我們都只是任他擺布的棋子罷了。
洛王早在幾年前便開始與武信候布局,密謀将忠義候和平陽侯的羽翼逐一剪除,再加上幾年來我與瞿唐裏應外合,頻頻将重要情報傳遞出去,更令洛王一黨如虎添翼。幾年的處心積慮,如今終派上用場。洛王見時機成熟,遣瞿唐帶密信給我,我将密信徐徐展開,信中只有寥寥幾字,曰:三日後,酉時,殺之。
我的指間不由輕顫了一下,随即收斂心神,讓瞿唐轉告洛王我已知曉。待瞿唐離開,才神情凝重的将密信就着燭火點燃,小小紙片随火光灼灼,化為片片灰燼。我緩步來到窗前,推開窗檐,郁郁的望向窗外。此時,天色微暗,空中下起綿綿細雨,正值春末,院中杏花開的正盛,朵朵綻放,搖曳生姿。雨滴打在花瓣上,花枝微顫,沙沙作響。遠處有一抹盈盈碧藍,撐着淡黃紙傘正旖旎而來,周身漫着層層水霧。傘沿微擡,雨滴順着紙傘輕輕滑落,傘下卻是一雙溫柔的水翦雙眸,此刻正脈脈朝我望來,淺笑着喚了聲“瀾月”。這是她第一次喚我名字,卻不是喚我司空哥哥。我心中一滞,一時百感交集,萬般情緒湧上心頭,不由的握緊了伏在窗檐的手,不假思索,轉身便快步向門外走去。可剛踏出幾步,腳步便在門前戛然而止,腦中一晃而過三日後之事,心如刀絞,無奈造化弄人。雙腿仿若灌了鉛般沉重,便一步也無法邁出。
曾幾何時,伊人在側,巧笑嫣然,擔風袖月。我自知,今生的相遇,本就身不由己。但心下仍隐隐奢望,哪怕一刻的目成心許,也便成為我晦暗年華中的一抹永恒。哪怕注定是一場劫難,我也甘之如饴。雖求之不得,卻也放之不下。
三日後,洛王攜聖旨前來,親自宣旨:忠義候南淮山勾朋結黨,善用職權,以權謀私,證據确鑿,罪不可赦。着令削去侯爵,貶為庶民,府內一幹人等全部流放,府內家産一律充公,翌日啓程。
洛王緩緩宣讀完聖旨,雙眼微迷,嘴角輕挑,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便未再多言,轉身離去。整個侯府被重兵重重包圍,密不透風,似是連一只蚊蟲都不會放過。忠義候登時癱坐在地上,不敢置信的盯着手中的聖旨。南喬哭着上前将他扶起,府內頓時悲痛一片。
酉時,我來到忠義候的書房,他見來人是我,屏退了下人,屋內只剩下我兩人的身影,在微微燭火的映照下,顯得越發孤寂。
他已不再年輕,兩鬓早已生出許多白發,望着我的雙眼也不似十二年前那般清明犀利。他望了我許久,最終幽幽嘆了口氣。
“其實,幾年前我曾疑心與你,但畢竟你自幼便在我府中,這十二年我也算是看着你長大。因此,讓我輕易的相信你就是洛王的內應,我是如何都不願相信的。但事關國家社稷,我就算錯殺,也是萬萬不能留你的。”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