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一壺酒回來的葉大山得知兒子貪吃肚子疼,不禁跳腳大罵:“這個半吊子貨!餓死鬼投的胎!”
他轉身又罵牛氏:“你這個昏頭的傻婆娘,都不知道看着他?撐死咋辦?坑水都不能喝,越喝越撐!”
牛氏尴尬而又膽怯的悄悄退了幾步,這葉大山平時窩囊聽話,可是一旦犯起渾來六親不認,說打就打。
“爹,娘,弟弟這是怎麽了?”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來,葉大山和牛氏不約而同的回了頭,原來是葉二妞回來了。
只見嬌小玲珑的葉二妞穿了一身水紅色的百褶散花紗裙,腰系鴨蛋青的絲帶,腳穿淡芙蓉色的繡花鞋,頭發簡單的梳了個如意髻,黑亮的發間簪了一朵海棠絹花。她俏生生水靈靈的站在那裏,如同儀态端莊的大家閨秀。
牛氏松了口氣,開心的道:“二妞回來啦?別管你弟,就是吃多了!”說完就拉起二妞的手,将她帶回屋裏。
葉大山也笑容滿面的地跟在牛氏娘倆後頭,早就把還在茅房裏哼哼的兒子忘到腦後了!
葉二妞進了屋,看到炕上坐着的葉剪秋,高興地沖他一笑:“大小哥!”
喊完這聲哥後,葉二妞大大方方的坐在葉剪秋身邊,嘴巴甜甜地道:“妹子不知道大小哥今兒也要回來,我一個人從青陽鎮雇了輛馬車回老家,這一路上還挺悶的。要是有哥做個伴兒,咱兄妹倆說說話該有多好!”
葉剪秋吓了一跳:“你自己雇了輛馬車?”
“是啊!”
葉二妞點點頭:“我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怎麽可能和別人擠板車!”
牛氏趕緊解釋:“大小呀,二妞頭一次坐板車回家,就被人偷偷摸了一把,回到家後哭的跟個淚人似的!你說她一個俊俏丫頭,能擠大板車麽!”
盡管葉二妞每次雇馬車回家最少要花五十個銅板,但是為了自己閨女的清譽,這錢花的值!
葉二妞不滿地道:“娘!給你說了多少次了,水雲裳的貞娘子給我起了名字叫葉婉珍,不叫葉二妞!而且,以後說話別俺俺俺的,土死了!貞娘子說了,讓我以後說話也要像臨月城來的那些人一樣,要說官話呢!”
看着坐在炕上,一身華麗衣着,雙腿悠悠蕩蕩,正往嘴裏抛瓜子的葉二妞,葉剪秋有些反應不過來。
葉大山上前笑着道:“大小,你二妹子可有出息了!青陽鎮的水雲裳是出了名的繡活兒好,你妹子現在是那繡坊的老板貞娘子的最小徒弟,人家貞娘子不僅教她學刺繡,還手把手教她學堆錦哩!”
刺繡,堆錦?
看着身邊仍是一身下人打扮的葉剪秋,那現在叫做葉婉珍掩飾不住內心的得意:“大小哥,那貞娘子是有了名的挑剔,尤其是收徒更是講究,結果俺……我一去她就相中了,而且傾心相授堆錦畫!在她那為數不多的幾個徒弟裏,我是表現最好的!”
葉大山和牛氏滿意地相視一笑,他們就知道,這個二丫頭不是那麽簡單的!要說葉大小的發達是牛氏的功勞,那葉二妞的轉運,當屬葉大山撥的頭籌!
為了自己的二丫頭,苦思冥想多天的葉大山終于開竅了,死守着西兔兒村永遠不會有出頭之日!看看葉大小就知道了,簡直是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葉二妞被父親送到水雲裳的織繡坊做廉價小工。
話說當年,青陽鎮盛産桑麻,織造業發達,尤其是精美的“潞錦”最為有名,還被列為皇家貢品。但是與潞綢不相伯仲,同為皇室貢品的,還有水雲裳那手藝精湛的堆錦畫。
堆錦畫藝術很美,它浮雕感很強,立體感層次感都很突出。但是顧名思義,堆錦畫也極為高檔奢侈,使用的材料非常昂貴,幾乎全是是用質地細膩、柔順滑爽、色彩華麗的絲綢,局部還會用上金銀絲線……所以,學這個藝術不僅要有耐心,而且很燒錢。
盡管如此,很多人都想拜水雲裳的貞娘子為師學藝,但是這個貞娘子脾氣古怪,收徒條件很随心所欲,她有時會突然收一個年紀花甲的老人,有時候也會收一個愚笨的男子……總之,誰也猜不透她收徒的标準到底是什麽。
話說回葉二妞這裏,自從她來到水雲裳繡坊後,由于機靈手巧,眼皮子活,很快就被收下當了一名繡工。在水雲裳裏,不時有貴客來往。她見到了很多品位不俗的富商巨賈和低調奢華的官員權貴,她立刻意識到這裏将是改變她命運的地方!
葉二妞不動聲色的學習,毫不露痕跡的表現。
精明的她很快就學成了繪畫,剪紙,熬粘膠等打下手的活兒。除了本職的工作做的好外,最重要的是她為人謙和,老實本分。她和一起共事的姐妹們關系非常好,話語不多的她從不像其它女孩子那樣在背後說三道四,多舌八卦。而且不管什麽髒活累活都搶着幹,任勞任怨的幫姐妹們幹活,吃了虧也總是嘿嘿一樂,從不計較。
有人問她為什麽這麽能幹?葉二妞常挂在嘴邊的話就是:“俺是農村出來的,習慣了!”
每天當所有人都下了工,她還在清理繡坊,總是一個人默默留在最後。同伴家裏困難,葉二妞毫不猶豫地将自己的工錢借給別人,而且勸對方不必着急還……這一切,都被貞娘子看在眼裏,最終她收下葉二妞做為自己的關門弟子。
貞娘子待自己所有的徒弟似親人,不僅教她們技藝,而且還教她們讀書識字,琴棋書畫,烹饪,茶道,插花……
葉婉珍很滿意,但是她最滿意的卻是另一件事。
貞娘子手下的幾個女徒弟,幾乎全都嫁到權貴富賈之家!這讓葉婉珍激動的幾天都睡不好覺,她越是在乎,做事越是小心謙卑,就連可憐的貞娘子也心疼的要死,還勸葉婉珍要自信大方,出身不是禁锢,此後對她更是多加關照……
總而言之,這葉婉珍覺得自己總算是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
這個葉二妞,其實很累吧?
葉剪秋并不了解這些,反而覺得女孩子學個刺繡,做個衣服也不錯的。葉大山搬了個小石板凳,坐在葉剪秋和葉婉珍面前,和高高坐在炕上的兩個孩子相比,葉大山坐在地上,仿佛矮了一大截。
葉大山笑着對葉剪秋道:“大小啊,你這次來的好啊,爹正有事和你相量呢。”
“什麽事?”
“你看,你妹妹學堆錦老費銀子了,雖說那繡坊管付一半的材料費,可是這剩下的一半學費也是不少銀子哩!先前給你爺爺瞧病還餘了不少銀子,俺本打算将這四面透風的洞屋收拾一下也沒舍得,大小啊,你看看能不能再給你妹妹拿些學費?”
“大概需要多少?”
葉大山為難的撓頭,葉婉珍不動聲色的聽着他們的談話,繼續嗑瓜子兒。
葉大山終于開了口:“大小啊,你有多少?”
葉剪秋覺得自己就像被狼盯上的肥羊,內心有說不上來的無奈。
“你到底需要多少?”
聽到葉剪秋的發問,葉大山咬着牙道:“一百兩銀子!”
看到葉剪秋臉色一變,葉大山連忙解釋:“大小啊,不是爹心狠,而是學這個技術活兒太費錢,連俺也想不到花銀子會這麽厲害!若是你妹妹學的快,就能出活,出了活就可以賺銀子回錢了,可是眼下,只有花錢的份兒……”
葉剪秋只好道:“我沒有那麽多銀子,恕我無能為力。”
葉大山也焦急的地道:“咱全家全指望你了,若你也拿不出銀子,你妹子可咋辦?”
牛氏和葉大妞兩口子悶頭在竈火邊忙碌,尹石頭不時地用擔憂的目光往葉大山那邊看一眼,葉大妞又低着頭抹起了眼淚,而牛氏則支起耳朵,側着臉仔細聽,連手裏的菜刀都輕了很多,生怕露了一個字。
葉剪秋沉默,如果葉大山要十兩八兩的,也許這次他仍會答應。雖然他手裏還有不足百兩的餘錢,但是他并不願意都拿出來。憑什麽?他一個被賣掉的孩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賣主伸手要錢?
就在個尴尬的時候,搖搖晃晃的葉栓從外面走了進來,被嘔的兩眼通紅,眼淚汪汪的葉栓揉着肚子一下子就爬到了炕上,仍在不停的哼哼唧唧。
嶄新的白布單子上立刻被葉栓踩了兩個黑乎乎的腳印,那髒黑的印跡在白布上顯得那麽刺眼。
葉婉珍拍拍手裏的瓜子皮,站起身來冷冷道:“俗話說莫欺少年窮,這将來還不知道誰指望誰呢!再說了,你是家裏的長子,你不管家裏,誰來管?莫不是還想讓娘再賣一個弟妹不成?”
葉剪秋淡淡地道:“那就再賣一個好了。”
葉大山苦着臉說不出話來,牛氏則重重地将菜刀剁在案板上,梆梆的聲音好像要将案板剁穿。
葉婉珍反而笑了,白嫩的圓臉笑的燦爛無比:“大小哥說話真有趣,你以為當初賣掉你是爹娘的本意麽?但凡能活下去誰去賣兒賣女的?你不過你是家裏的老大,當然輪到賣你!若沒有你,就賣大妞,賣完大妞,再賣我!即使賣了我,我也決不會說一個不字,更不會埋怨二老雙親無情!世事艱難,難道都要在家裏活活餓死不成?瞧你現在混的人模人樣的,卻沒有一絲感恩之心,反而六親不認!”
葉婉珍知道這個葉剪秋從不喊葉大山父親,而且她也曾去司徒府打聽過,這個葉大小連名字都改了,顯然是心裏充滿怨恨,不想和這個家裏有任何牽扯!
葉剪秋不願和一個女孩子計較,他也更不想解釋,默默地閉上了嘴巴。
看葉剪秋不說話,葉婉珍更來勁了,她道:“不如這樣吧,你既不願幫我,那你幫咱爹娘一把總是可以的吧?你在青陽鎮買間鋪子,讓爹娘好歹做個小生意,二老既能來青陽鎮守在你我身邊,又可遠離這窮的連水都喝不上的西兔兒村,還能做生意給我賺學費,你看如何?”
聽到女兒說的這番話後,葉大山和牛氏感動的眼圈發紅。瞧瞧!瞧瞧他家的二妞!多麽明事理,多麽知孝順!即使被賣掉,心裏也裝着自己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