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霄在今天早上7點42分與時嶼樊先生正式連線。
當時他站在自己房間的陽臺上, 看着雨過初晴的清晨湖景, 對電話裏的那位說了不太客氣的、三段話——
“您好, 我是重霄, 昨天是我把您的女兒從家中帶走。她現在和我在一起, 由我照顧, 很安全,您盡可放心。”
“想必您已經了解了家中發生的情況, 還有一部分, 我希望當面說給您聽。可以的話, 請接受我為您安排的A市行程。”
“我是誰?有什麽資格插手您的家事?剛才我已經做過自我介紹, 如果您真的還當時舟是自己的女兒并出于真心的關心愛護她,那麽我想,單憑‘重霄’這個名字,您可以在短時間內查到我所有的詳細信息。至于要不要到A市來見面, 取決于您自身意願,岳父大人。”
以上。
全程不足三分鐘的通話, 重霄單方面碾壓。
別怪他冒犯長輩。
當爹的這麽多年對女兒不聞不問, 若非擺了無所謂的态度,陶琳怎麽敢做到昨天那種程度?
幸虧時舟會畫、能畫!
憑本事自力更生, 不主動招誰惹誰, 徑自在島上過着自己的小日子。
不然得被那個家刻薄成什麽樣兒?
又想, 按整個明珠島的人頭計,多少年能出一個像時舟這樣的天才畫家?
就是她這樣,都要被繼母算計, 被親爹忽視,被奶奶嫌棄……
要不是重霄插手,昨天時舟已經被打包賣給祁家了。
然後呢?
他不負責任的猜,等到時嶼樊回來,得知實情,頭上有老娘給幕後主使的媳婦撐腰,陶琳先假惺惺的認個錯,再以‘我還不是為這個家’為出發點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演完,時嶼樊被感動,接着妥協。
女兒嫁都嫁了,嫁得還不差,那就這麽着吧。
是麽?
重霄不能忍。
現在他是時舟的丈夫,名正言順給小仙女出頭。
與新海市鬧中取靜的老城區不同,A市的老城區是名副其實的大學城。
這裏總共有十多所類行不同的大學,其中包括首屈一指的音樂學院和南筠電影學院。
新老城區的中間是堪比帝都798的藝術園,場地豐富,藝術類型多樣化,且具有絕對的包容性,是年輕藝術家們的逐夢聖地。
重霄把‘見家長’的重要晚飯安排在這裏。
晚六點,北園區新開的中餐廳。
服務員将重霄和時舟領到‘花好月圓’包廂門外,禮貌的告訴他們,時先生在一刻鐘前入內。
兩人站定門前,各自醞釀三秒鐘——
時舟轉臉看向她的丈夫,輕飄飄的開解的語調:“我爸是巨蟹男,耳根子軟,說幾句好話就能混過去,不用緊張。”
重霄沒把早上在電話裏怼岳父的事兒告訴她,沒有告訴的必要。
緊張也是不存在的。
就是這會兒看時舟的态度,不是很想跟她老子計較的樣子……
“待會兒我要是跟你爸起争執——”重霄話說一半,意思到就行了。
“我中立,你們随意。”時舟一碗水端平。
重霄愉快的笑出聲,不禁多問一句:“那要是你爸刁難我,或者讓你跟他回去呢?”
時舟看出男人內心那點兒要不得的争寵意味,淡定的面龐露出少許勉強:“幫你,不跟他回。”
在老婆面前智商幾乎為零的男人,心滿意足的笑着,推開面前的大門——
包廂是一室一廳的格局,以中國紅作為裝修的主色調,随處可見刺繡屏風、京劇臉譜等傳統元素作為裝飾。
外間的休息區比較像茶室,穿過垂着流蘇的雕花拱門,時嶼樊就坐在十分有排場的圓形餐桌前。
他有一張标準的國字臉,濃眉大眼,皮膚偏黑,精瘦,正常人的普通穿着。
雖然坐着,卻難掩身材矮小的事實。
重霄只是在走進裏間的時候順勢望了一眼,腦海裏匆匆掠過‘最多170’的數據。
若不是今天約在這裏,他絕對不會把坐在那兒的那個男人,和‘時舟的父親’聯系在一起。
坦白說,有些失望。
這種失望并非來自時嶼樊不起眼的外表和身高,而是氣勢。
他沒有氣勢。
重霄不指望時嶼樊是标準款的中年霸總,但私心裏期待過,他能在他們四目相觸的那一刻,拿出父親應有的氣勢,為他的女兒向自己興師問罪。
結果時嶼樊只是先到了15分鐘,然後僅僅等在這裏,而已。
既然期待落空,而且還是最糟的情況,接下來別怪他不客氣。
簡單到發指的寒暄過後,落座,隔着一次能容下十五人就餐的大圓桌,距離輕易拉開來。
時舟挨着重霄,兩人正對面是時嶼樊。
服務員上完茶退出去後,重霄先道:“我媽剛散會,最快二十分鐘到,勞您再等一會兒。”
他相信時嶼樊在上飛機前已經把自己徹底調查了一遍,家底什麽的,也就懶得自報了。
時嶼樊聞言低低的應了一聲,點了下頭,沒有接話,看起來頗有些手足無措。
重霄眼色不由變得鋒利,心裏自嘲說:大約一輩子也不會有那種女婿上前給岳父端茶遞水的拍馬屁的機會。
可惜了。
時舟坐在他身旁,安寧的視線在兩個男人之間往來了幾趟,最終還是給了時嶼樊面子,主動彙報道:“爸爸,我結婚了。”
“啊?喔,我知道!”時嶼樊正伸手去抓果盤裏的瓜子兒,聽到女兒出聲,把抓了個空的手收回來,局促的拍了兩下,笑着,擡眼望向女兒身旁年輕而陌生的男人。
重霄并沒有給他客氣的眼神。
就在這一瞬間,時嶼樊意識到什麽,臉上強擠出來的笑化作雲煙,轉而,早上被冒犯的情緒緩緩上湧,讓他蹙起眉,感到不快。
“結婚這麽大的事,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時嶼樊沉下語色,用目光輕斥着正對面的兩個年輕人。
好了,這個人總算想起父親的身份,開始在女兒和女婿面前擺譜。
重霄身體後仰,微弓的背靠住椅子,雙手環在胸前,擡起下巴:“您是舟舟的親生父親,有些情況我不想隐瞞——如果不是尊夫人設計舟舟,打算把她強嫁給祁安河,我們不會那麽快結婚。不能提前告訴您,是我考慮不周。”
時嶼樊臉色青一陣,再白一陣。
他理虧在先,跟重霄辯個‘我對你錯’是不可能的,只好轉對女兒解釋道:“我已經狠狠把你媽說了一頓,祁安河是個什麽東西!簡直胡鬧!”
“我媽?”時舟呆呆的愣住,反應真實。
時嶼樊頓時尴尬。
重霄搖着頭笑了兩聲,收起來時準備為老婆好好出頭的想法,換了副随和臉孔,溫言細語地——
“別硬扯關系了,陶琳對時嘉雯和對時舟能一樣麽。”
“岳父大人,您要怎麽治家是你的事,今天我安排這頓飯,兩個原因:其一是想讓您知道,祁家的事情由我料理了,您不用再操心,畢竟跟祁安河牽扯不清的是我們公司的藝人。”
“而說到底,您也不會真的願意把女兒往虎口裏推,對吧?”
“其二呢,也是想借這個機會讓您跟我家長輩見一面。”
“中國人講究禮數。我媽早先說過了,她的兒媳婦,她要給足體面。”
“聘禮、婚禮,結婚照包括蜜月地點,您要是有想法或者要求,盡管提,別跟我客氣。”
讓我們平心靜氣的把事情談妥,溫和善良的劃清界限。
從今天開始,時舟歸他管。
太子爺表完态,在桌下牽起小妻子的手,十指緊扣,新婚燕爾,不能再恩愛了。
時嶼樊坐在對面,直覺自己成了不相幹的外人,方方面面的話都給不熟悉的女婿說周全了,他實在挑不出錯。
而在來時,他也把人裏外查了個遍。
坦白說,對方的家世滿意程度高出祁安河一大截。
不管攀上重家往醫療實業方面發展,還是搭上潘家的大船投資娛樂圈,在時嶼樊眼裏都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非要說點兒不好,大約是重霄對自己的态度。
“既然是這樣,那就等你媽媽來了之後詳談吧。”時嶼樊權衡了輕重,決定等一個和平輩的對話機會。
重霄喜聞樂見:“完全可以,應該的。”
他可不保證潘女士跟自己一樣好說話啊……
潘簡霓出現的時間比重霄預計的提早了五分鐘。
保持距離的寒暄結束,她坐在兒媳婦的左手邊。
對比了解女婿家世背景後決定歡天喜地賣女兒的時嶼樊,更像時舟的家長。
服務員開始上菜。
潘簡霓保持開會時的端正坐姿,十指交錯放在桌面上,下巴微微揚起,比起兒子做出這個習慣性的動作要多兩分矜持,少一分過于外露的嚣張。
即便如此,周身氣場已然不容人忽視。
“談到哪兒了?”潘簡霓忽略了一臉有話要說的時嶼樊,先問重霄。
重霄露出個勉勉強強的表情,餘光斜向對面的男人,“岳父說,等您來了詳談。”
潘簡霓聞言,輕輕揚了下眉梢,“嗯,好,我知道了。”
潛臺詞: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
重霄也揚眉,眼神表示:您看着辦就好,不用太給我留面子。
母子兩不需要提前溝通,對待時家的态度是一樣的。
今天這頓飯就是走個流程,避免将來無端的麻煩和诟病。
那麽——
潘簡霓擡起交錯的十指置于下巴前,試探性地說道:“雖然我家孩子多,但只有重霄是我親生的,我對他有多嚴格就有多疼愛,所以他的婚事我很期待,生怕哪裏委屈了他。您呢,有什麽想法大可說出來,我們可以慢慢商量讨論。”
時嶼樊的想法可多了。
但這女人話裏都沒提到自己的女兒,什麽叫‘他的婚事’?
說得好像結個婚,時舟只是重霄身上的挂飾、陪襯!
那時家成什麽了?
他不遠千裏從新海市飛過來坐在這裏是面聖啊還是聽訓?
時嶼樊心裏不舒服,沉着臉色道:“沒有哪個父母不疼愛自己的孩子,親家母期待這樁婚事的心情,我能理解。不過,我女兒是畫家,身份體面,享譽國際,一幅畫在拍賣行八位數起拍……提這些不是想顯擺什麽,我本意是覺得,既然之前重霄說到的婚禮、聘禮還有結婚照等等,那麽至少要配得上她。”
怎麽樣才算配得上?
重霄雙手抱臂,微斜着身子靠在椅子裏,心裏善良地說:您可千萬別跟我媽光提錢不談感情啊岳父大人!
遺憾,晚了。
當潘簡霓心領神會向時嶼樊遞去‘還請直言’的眼神,後者理直氣壯:“我的要求只有一個——門當戶對。”
潘總似是斟酌的點點頭,緩慢的揉搓着掌心,到菜市場包場掃貨的口吻:“我們潘家世代做生意,錢是有一些的,我的兩個哥哥相信我,把家業交給我操持,我呢,自認維系得還算可以。重家那邊,雖然我和重霄的爸爸離婚多年,不過我是看着重敬從白手起家到如今的……也跟我一樣還算可以吧。重霄是我們唯一的兒子,更是兩家跨國公司唯一指定繼承人……享譽國際的畫家和億萬繼承人的婚禮,您本意覺得,多少預算合适?”
開個價吧。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在潘簡霓這裏就不是問題。
一頓晚飯商量下來,單單宴會開場用的香槟到正餐前的葡萄酒,都必須詳細到酒莊産地以及年份。
只是貴還不行,得追求品質。
還有時舟結婚穿的婚紗,用的化妝品,穿戴的珠寶……是現在開始找設計師訂制,還是從珠寶商那裏直接購買?
重霄都數不清晚飯的兩個小時裏,從潘總嘴裏說出的世界知名奢侈品牌到底有多少,更不确定他那位講求‘門當戶對’的岳父大人究竟認識幾個。
到最後,時嶼樊被繞暈了,只剩下點頭附和的份。
商量下來的結果是:婚禮由男方也就是重霄家這邊全權負責。
時嶼樊自認非常豪爽的承諾,給時舟一百八十八萬嫁妝。
晚,九點半。
飯店門口,停着兩輛頻頻引路人側目的勞斯萊斯。
重霄送潘女士上了前面那輛更顯高貴的拼色款的後座,趴在半開的車玻璃上,沖裏面的人比大拇指:“您要去演戲早把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獎杯捧回來了。要是諾貝爾有一個‘年度奢侈品精研獎’,您一定是獲獎第一人!”
潘簡霓坐在車裏,被兒子捧得通身舒坦:“你這嘴貧的基因是突變得來的吧,不随我更跟你爸沒半毛錢關系。”
小時候只會跟她橫,一言不合就離家出走,寧願餓死在天橋下也不肯低頭服軟的。
以前,重霄是這麽一塊啃不動嚼不爛的硬骨頭,直叫潘簡霓頭疼。
現在怎麽看怎麽可愛,說話跟百靈鳥似的,悅耳!
到底是自己親生的,沒抱錯!
重霄往後面那輛車掃去一眼,見時舟跟自己一樣把時嶼樊送上車了,貓着腰聽車裏那位說話。
飯店大門外紅燈籠散出來的微光,籠在她認真專注的側臉上,極盡美好。
忽然他就理解了于思潔對時舟偏執的維護。
時嶼樊有兩個親生女兒,對時嘉雯的态度肯定和對時舟不一樣。
一百八十八萬的嫁妝,若放中産之家是絕對可以了,以時家的家境來說……委實寒酸。
給不起和能給卻不願意給那麽多,完完全全的兩回事。
“愛情使人眼花缭亂。”重霄斂起對岳父的不滿,轉對潘女士道:“今天辛苦您演戲了,改天我下廚,給您做頓豐盛的。”
“這話我上心了,你可別光說不做。”潘簡霓嘴上敲打他,看他的眼色裏無不透着溢出的滿意和欣喜,“時家那邊你也用不着太介懷,反正以後舟舟跟你過,你要是心疼她,想着法兒的對她好就是了。”
重霄颔首應聲:“明白的。”
潘簡霓又道:“既然回來了,婚姻大事也有了定數,公司那邊我不會對你客氣,卯足了勁兒好好幹,我現在擁有的這些,以後都是你的。”
“不管我想不想要,是吧?”
“少來了,你媳婦兒現在一幅畫賣到多少錢,自己上網查查清楚,你沒壓力,我還替你着急呢!”
潘簡霓演技不到位的扔了兩句狠話,吩咐司機開車。
重霄站在人行道邊上,目送車開遠了,扭身看向後面那輛純黑的勞斯萊斯,時舟還勾着背在那兒任她不靠譜的老子沒完沒了的叨叨。
走過去,就聽見時嶼樊鬧不明白的詢問從車內飄出來:“你喜歡那小子哪兒?”
時舟照老樣子一半心不在焉、一半又好像認真思索的樣子‘唔’了一下,背書似的,說:“吃苦耐勞,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家境還算殷實,為人不驕傲……長得不醜。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一眼相中的。”
車內,時嶼樊蜜汁沉迷。
估計接不上話了。
重霄聽得笑出聲。
竟然把那天他在沙灘上诓她親自己一口自賣自誇的話,說出來敷衍她爹?
不過,都是大實話就對了。
“還沒聊完呢?”重霄走過去,一手挂在時舟肩上,弓身和時嶼樊對了一眼:“您放心吧,我會對舟舟好的。”
狠話、賭氣的話,說出來能爽到他自己的話,都懶得說了。
結了婚就是一家人,再是疏離,一年四季總有幾天要打交道。
何必把關系搞那麽僵呢。
重霄覺得自己是真的成長了。
他這邊在內心裏做着自我升華,沒想到時舟看了他一眼,暗暗定了心,蔥白柔軟的手扶到車窗上,對時嶼樊說:“我會好好生活,不委屈自己,就這樣,順風。”
劃清界限這件事,于她而言也不難的。
送走時嶼樊,肩并肩站着的兩個人同時側首看對方——
重霄贊許的對小妻子笑笑:“挺勇敢啊。”
他還顧慮着她的心思想法,生怕哪句說得不對傷害了她的感情,誰知她反而快刀斬亂麻,跟時先生‘父慈女孝’的戲碼演得不耐煩了,打開天窗說亮話。
幹脆得直讓重霄想把人摁懷裏獎勵的親一頓!
時舟淡淡然看着男人,眼神裏逐漸流露出不屑和鄙夷:“我才值一百八十八萬?嘁——”
重霄噴笑,把人往懷裏摟:“您是無價之寶!走,帶你去看看我們新家,一周之內,拎包入住。”
生活不如意?
嘁就完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粗長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