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葉婉珍是哭是鬧,是嗔是笑,葉剪秋都不為之所動。
葉婉珍看到葉剪秋穩如泰山般地坐在炕上,坦然地雙手抱肩,表情淡然,眼神從容。她不由恨得牙癢,她恨這個葉大小和她一樣滿口官話,更恨他穿着整齊渾身散發出淡淡好聞的香味,尤其是他雖然身着粗糙布衣,但是言行舉止,無一不透露出很深的教養和儒雅!貞娘子說過,腹有詩書氣自華,可是這個葉大小讀過什麽書?!不是和她一樣從鄉下出來的窮人麽?難道他當個下人也能當出個貴族來?
她第一次有種想征服的欲望,但是卻無力可施,也無處下手,就像不管多硬的拳頭,卻被打在了棉花堆裏,讓人窩囊而又無奈。她明白了,這個大小絕不像尹石頭那麽好掌控。
葉婉珍暫時放棄了,她冷着臉坐在桌前不再說話。尹石頭覺得奇怪,這小姨子怎地臉又垮下來了?莫不是自己又吃多了?他不安地放慢了吃飯的迅速。而一旁的牛氏則低着頭,一雙眼睛死死盯着尹石頭的筷子,看見他用筷子伸向她自己最喜歡吃的菜後,牛氏不禁“撲嘟嘟”叭嗒着嘴唇長長的吐氣,好像那吹出來的氣能将尹石頭的筷子吹跑!由于中午吃飯油水大,牛氏不停的喝水,她端起水碗,一邊喝一邊還用眼睛留神尹石頭的筷子,眼睛随着他筷子的動作,不時地來回轉動。
早就吃飽喝足的葉栓在炕上已經沒心沒肺的睡着了,發出了輕微的酐聲。而老爺子則氣憤的重重往地上敲打着拐杖,牛氏一拍腦袋,她把老爺子給忘了!平時都是葉大妞給老爺子做飯,今天大妞氣得跑回家了,只得她自己動手了。
牛氏不滿地掏出一個大黑粗瓷碗,将盤底子的剩菜撥一些倒了進去,然後來到竈前倒了一大勺熱水,摻着雜糧粉拌了拌,就端給了老爺子。由于今天碗裏有青菜湯,老爺子吃的很開心,呼嚕呼嚕很快就吃光了,他用手指熟練的又刮了刮碗底,才将碗遞到站在一邊的牛氏手裏。牛氏撇嘴,将幹淨的不用刷的碗重新放到碗筐裏。
終于等到尹石頭這場異常艱難的飯吃完,葉剪秋開口道:“石頭,帶哥去你家看看。”
說完,起身就走。
看着揚長而去大步離開的葉剪秋,葉婉珍不禁追出門大聲道:“大小哥,我的學費你還得操心啊,全家就指望你呢!沒有了學費,我就得回家繼續種地了!”
“我考慮一下再說!”
跟在後面的尹石頭紅着臉對小姨子點點頭,倉惶的跟着葉剪秋離開了。
葉婉珍冷笑,她就知道,這個大小下不去那個狠心把話說死,看來情況很樂觀,在他身上多少還能擠出些銀子!
一路無話,尹石頭将葉剪秋帶到了自己在山岩腳下的一個小洞屋前停下了腳步,他不好意思地道:“哥,就是這裏了。”
只見這個洞屋異常破舊,屋門矮小的得貓着腰才能進去,而且門也不是木板門,竟是玉米稭杆捆綁成厚厚一排制成的。尹石頭一擡稭杆門,吱嚕嚕嘩沙沙的直往下掉碎屑沫子。
這裏的晚上可是非常冷的,這個門怎麽能擋住寒風?
“石頭,晚上冷麽?”
“冷,多燒些炭石就好些。”
“晚上這裏有野獸麽?這個門看起來不結實。”
“有野獸,俺晚上經常能聽到叫聲哩,不怕!多燒些炭石就行!”
葉剪秋心裏長嘆,他可憐這兩個相依為命的孩子,如果沒有炭石,只怕兩個人早就凍死了。
尹石頭沖屋裏喊了一聲:“大妞,咱哥來了!快起來!”
聽到屋裏一陣窸窸窣窣後,大妞的聲音傳了出來:“哥,快進來坐。”
尹石頭和葉剪秋兩個人彎着腰進了洞屋。
一進到葉大妞家的洞屋,葉剪秋頓時就覺得光線亮了很多,屋裏亮堂堂的。他奇怪的左右查看,原來這個洞屋并不結實,不僅四面透風,而且不時往屋裏漏沙土。那些亮光是從石頭的縫隙中折射進來的,所以光線很充足。還好這個地方沒有雨水,若是下雨,這間屋子就慘了!
葉剪秋心事重重的坐在葉大妞家的炕上,看着這間比葉大山家更破舊的屋子,他心裏難受的說不出話來。尹石頭和葉大妞雙雙站在葉剪秋面前,看着臉色難看的大哥,兩個人都很緊張。
葉剪秋終于開口道:“大妞,這屋子看起來很不結實,晚上刮大風,萬一掉下石頭砸到人怎麽辦?”
葉大妞勸道:“哥,不礙事,從沒掉過石頭,可結實呢!就是沙土太多,每天都能掃好幾簸箕。“
“家裏的糧食都給了娘家,你們吃什麽?”
“快要麥收了,不怕……”
“不怕不怕!你們怎麽這樣過日子?萬一将來有了孩子,你們怎麽養活?”
葉剪秋騰地站了起來,臉色氣得通紅,看着憤怒的大哥,尹石頭吓得趕快護着大妞,兩個人往後不由得退了幾步。
葉大妞躲在尹石頭的身後,緊緊抓着丈夫的衣角,小聲哭着道:“哥,俺也沒辦法呀,不給糧食,光是那二妞的嘴巴都能将俺說死!”
“讓她說去!你還怕她不成?”
“哥呀,你在外面體會不到,那些閑言碎語傷不到你。可是俺在家裏難過呀,那二妞的嘴巴死人都能說活,若俺不聽話,她定會讓俺和石頭在村裏擡不起頭來做人!”
葉剪秋長長的嘆了口氣,沒辦法,古人重孝,光是這頂不孝的大帽子壓上來,誰也逃不過,就連他也是被葉大山挾磨的連連伸手。這個葉大山其實很有小聰明,他不僅将自己的孩子分為三六九等,而且利害親疏分的一清二楚!他并不是将孩子當成獨立的個體看待,而是當成屬于自己的私人財産。
“那葉二妞的學費真的有那麽多麽?”
聽到大哥的話,葉大妞終于從沉默的尹石頭身後走了出來,她怯怯地道:“哥,俺只聽說其實貞娘子并不收什麽學費,學徒只用邊角料練習,并不用成匹的新綢緞練手……”
葉剪秋從懷裏掏出一個袋子,鄭重地交給葉大妞:“大妞,這裏有十兩銀子,你放穩妥了。”
葉大妞吓得不敢接:“哥,給俺這麽多銀子幹啥?想給大妞東西,哥帶些瓜果就成,大妞喜歡吃。”
“拿着!”葉剪秋不由分說将銀子塞到大妞手裏。
“銀子拿着,将這個屋子好好收拾一下,不成再買一間新的,住在這裏哥不放心!還有衣服,你和石頭去買幾件棉布袿子穿穿,皮子太熱……”
“哥……”葉大妞又哭了起來,就連尹石頭也背過身悄悄抹起了眼淚。
“哥,不成啊,俺不敢修屋子,更不敢買新屋,若是讓二妞知道俺有了銀子,想方設法也會将銀子讓俺如數倒出來!”
“怎麽會這樣!”
葉剪秋握緊了拳頭。
“哥呀!葉栓的大事兒還沒辦,家裏正打算給他在鎮裏買房置業,将來娶媳婦啊,而且還想做買賣賺錢,這些銀子若是讓他們知道,俺是放不住的……”
“那你們能從西兔兒村出來去青陽鎮做工麽?這十兩也夠做個小生意了。”
“哥,不成啊,即使跑到青陽鎮他們也會找到俺,到時候還得白做工。再說俺和石頭不會做生意,又沒有手藝,這出了遠門也害怕,不敢亂跑……”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葉剪秋恨自己沒有實力保護葉大妞兩口子,更恨這尹石頭沒有心眼兒,做個生意早晚也會被人坑死!
葉剪秋從來沒有這麽發愁過,葉大妞悄悄地将銀子塞還到葉剪秋手裏道:“哥,你的心意俺領了,俺和石頭就在家老老實實種地,真的遇到難處,再去找大哥不遲。”
“拿着吧,別和哥推讓了。”
“哥呀,這屋門破,定會有賊進來,而且娘……而且娘經常來屋裏亂翻,這銀子放不住的……”
葉剪秋覺得頭有些暈,腦子亂哄哄的。他無助的躺在葉大妞家破舊的炕上,将手掩蓋在發疼的額頭。尹石頭慌了,他連忙上前用皮褥子給葉剪秋蓋上,大妞趕緊去燒水……葉剪秋閉上眼睛無言的躺了很長時間。
他想司徒瑾了,非常非常想念。
趴在門外撅着屁股,将耳朵貼在門上悄悄偷聽了半天的牛氏臉色氣得發白,她狠狠地一跺腳,呸了口唾沫,恨恨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