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最北邊的小鎮玉陽,夜,群星璀璨,卻散發着絲絲寒氣,西北的天氣不似東邊的度朔山那般四季分明,這裏俨然還如冬天一般,寒風夾雜着濃重的血腥味飄來,讓原本寂靜的小鎮,多了份死亡的氣息。
只見一惡鬼以一敵數千鬼卻無半分懼色,他的長矛所到之處無一不見血,那鬼血呈現出妖冶的藍色,在這夜色中顯得格外詭異,而那惡鬼的神情恍若只是在與他們玩玩,他并非想讓他們嘗死的滋味,因為這對于鬼來說死已經沒什麽新鮮可言了,他想讓他們嘗嘗痛,一槍又一槍,雖不致命,但卻是最是難忍的痛。
長矛劃過身體的聲音,血從身體中噴湧而出的聲音,都化成了鬼哭鬼嚎聲。殘兵在顫栗,殘兵在退,而他們的指揮官神荼郁壘皆以負傷。戰,是死;退,還能留得青山在。
但看,那惡鬼,一派輕松的模樣,一雙冷眼帶着輕狂的笑意睥睨着衆鬼,此惡鬼左皓,不似普通惡鬼,沒有生青面,也沒有長獠牙,端的是英姿飒爽、耀眼逼人,看來幾萬年的地府嚴刑也着實有些教化意義的,起碼此鬼的面很“善”!
“回去告訴閻王,既然我出了地府,就絕無再回去的道理。”左皓正欲縱身飛去,一場桃花雨伴着淡淡桃花香從天而降,無形中阻了他的步伐。
“桃大妖來了!”“桃大妖來了!”驚喜的語調,不知是誰先說的,總之一個個鬼從哭喪着臉到面露喜色,神情轉變得極快。
桃妖此番大動幹戈天降桃花雨,鬼們無不期待她以仙谪之資從天而降,以增士氣,可……
只見桃妖坐在那朵大桃花上,雙腿在空中晃蕩着,坐姿全無。衆鬼暗想:妖果真就是妖,活了多少年了,可還是妖性難改!
桃妖落在左皓的正對面,五步的距離,雙眸相對,恩仇盡顯。他們可以在十八層地獄把酒言歡,一醉泯恩仇,因為那時候他們都知道彼此逃脫不掉那地府的牢籠。可現在,恩仇可泯,卻在殺伐之間!
左皓拿着絲絹細細地擦拭着長矛上的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閻王還真是能耐,居然真的請動桃妖你出手抓我。想我左皓,若能在桃妖手下灰飛煙滅,也不枉在地府待這些年了。”
“這些年”他說得簡簡單單,仿若那日日夜夜被痛苦折磨着的六萬多年只是人生必經的短暫的日子。
“怎可談灰飛煙滅,本老妖不會失手如此對你的。起碼咱們還有這麽多年的交情。”桃妖暗自搓了搓手,盡量控制不讓牙齒打顫,她畏寒,很畏很畏,但還是不忘轉身先讓衆鬼們先回去。
郁壘扶着神荼,望着桃妖道:“速戰速決,切莫貪玩!”
貪玩!桃妖一下子就蔫了,想她桃大妖一世英名,三界之內有誰不曉,現盡數敗在郁壘一句戲言之中。
“知道了,知道了!趕緊回去吧!”桃妖急急揮動着手。
孤男寡女,才好辦事嘛!桃妖心想,但還是得先找個暖和點兒的地方。
左皓似是看出了桃妖的冷意,緩緩道:“桃妖,這麽點寒就忍受不了了?怎麽辦,我打算去極北之地呢?”他看到桃妖眼中驚詫,心裏不覺生出了快意。
桃妖雙手交叉隔着那薄薄衣物搓着手臂,道“你覺得本老妖會同意?”
左皓眯了眼,一個起身,已經距離桃妖數百丈遠,遠遠傳來他揶揄的聲音:“桃妖,你竟然連‘不得不’這個詞都忘了?”
桃妖喊道:“那你慢點,容我先去找些保暖的衣物。”
左皓的嘴角不禁露出了笑。
當桃妖再出出現的時候,左皓竟然生出了他還在十八層地獄,等着桃妖前來游蕩看望他的錯覺,她穿着厚厚桃色棉衣,衣襟和袖口處是白絨絨的毛,不僅如此,她還披着桃色的鬥篷,她的臉藏在那一圈白色絨毛之中,顯得更加蒼白,只是那雙墨色的眸,顯得更加透亮。她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瑟縮着,像是下一秒她就要逃離這該死的極北之地。
相視一瞬,頃刻間,桃妖左手腕一個旋轉,雪花在她手中成了雪球,擊向左皓。左皓長矛一擊,雪花四濺。接着只見兩道一紅一黑的影子在這白茫茫的冰川之上一來一往。掌風似劍,碎了那那六瓣雪花,削了那萬年冰川,擋了那襲來了寒風。
紅影似風,無孔不入;黑影似水,風愈冽,水愈猛。黑影速度越發快,而紅影卻似突然慢了下來,只見天空開始漂浮紅色的雪,白雪映着桃紅,桃紅襯着白雪,相互輝映,煞是好看。
突然間,紅黑兩影分開,紅影以仙人之姿悠然從空中飄落,長靴未沾地,是怕那沁骨的寒冰。而那黑影以長矛支撐着身體,雖未見有明顯傷痕,實為元氣耗盡,已無多餘氣力。
桃妖緊了緊鬥篷,悠然道:“本老妖果然寶刀未老。多少萬年不出手,這一出手就在這極北苦寒之地把左皓你給敗了,看來又要小火一把。左皓,咱們回去吧,回去後,你想投胎重新做人,或是做只孤魂野鬼,我桃妖定會幫你如願。”
“呵呵呵呵!”左皓笑,瞬間,那長矛再也支撐不住,他頹然倒下,那笑聲伴着肅殺的風聲,猶顯凄厲,“我堂堂維陀王左皓,勵精圖治、勤政愛民,死後憑什麽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就憑那楊帆死前的詛咒!說我搶了他楊帆之妻!說我窮兵黩武,不應與那楊帆開戰!”
桃妖緊緊地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身子,不知是因為冷而顫抖,還是因為左皓所說的話。
“……”
“皆因你,那楊帆成了神,成了閻王,改了地府律法。你施與他們善,而我卻承受了你善後的惡。”左皓雖耗損過多元氣,但這番話卻說得擲地有聲。
你施與他們善,而我卻承受了你善後的惡。桃妖冷得連牙齒都開戰栗,她努力控制着戰栗的心跳,她曾經太多次想要懇求閻王将左皓放了,可目光遇到閻王的那張冷臉就再也不敢開口,最終她還是哆哆嗦嗦對左皓道:“你莫要忘了,我是妖,并非仙。”天知道她有多想說,那你要我怎麽辦?本老妖在此,只要你想,就沒有我辦不到的。
意料之中的答案,左皓繼續道:“我竟是忘了,你是妖。”一陣狂風吹來,席卷了剛剛生根地下的雪花,讓左皓的話也停留在它的旋渦之中,不能消散。
聽!不僅僅是風聲的凄厲,還帶着銀鈴般的笑聲。不!那是風鈴的聲音!桃妖迅速飛向那團白色旋渦,右手一個回旋,那串風鈴已經停留在她的手中。
這是一串木色風鈴,千年桃木所做,聲音清脆悅耳,如那無邪的笑聲。閻王的,桃妖還等着抓左皓回去從閻王那讨它半個時辰玩樂。
桃妖慘笑,柔柔的看着那串風鈴,道:“這可是孟小小給你的?”原是孟小小助你逃脫,早說要放了他,不是省了好些力氣,可,就算早說,閻王在此,又豈是那麽容易。
左皓慘笑,他從沒有想過要靠孟小小他才能逃離第十八次地獄,嘴抿得很緊,但也阻擋不了那噴薄而出的藍色血液從他的嘴角逃離而出,他慌忙低頭,那抹藍色成一條直線,直直地落在了還未成冰的雪花上,瞬間擴散,成了一朵妖冶的花。
“我知道,有些快樂只能是兩個人的,多了誰,不會讓快樂增加,反而會徒增煩惱。”桃妖走進左皓,将風鈴緩緩遞到他的眼前,“你看,在這六萬多年中,并非只有你承受着無邊的折磨,還有你以前的妻子孟小小,雖然是有名無實的,她心愛的人就在眼前,卻因為你她不能無所顧忌地與之相愛,還有楊帆,他無法讓自己心愛的人快樂,所以成了肅殺閻王。”
藍色的血在左皓的嘴角開出了絢麗的花,同他嘴角的那抹殘笑,比之那茫茫白雪更為耀眼,他張了張嘴,緩緩道:“他們認為我是罪有應得,認為自己甚是無辜,可是,哪裏有什麽無辜。”
桃妖盯着左皓,正色道:“左皓,你可願與楊帆、孟小小二人永世牽絆,誰也不饒恕誰?”
左皓抹掉了嘴角的血,道:“你覺得我逃出來就是為了這個?我只願再世為人,有父母疼,有兄妹親,有妻子愛,有兒女孝,有朋友信,一世幸福安好!”
“如此?”說難不難,但說易卻也并非那麽容易,但桃妖還是堅定地道,“我桃妖定為你辦到!”
左皓面露難色,道:”人,雖短短數十載,但人世無常,吉兇難測,遭遇瞬息萬變。你如何辦到?”
“投個好胎即可。”這應該不是什麽難事,桃妖想。
“命,又豈是一個好胎可以左右的了的。”
桃妖又豈會不知,所謂命格,所謂天命,都是所有生靈的自欺欺人罷了,命,該由自己掌控,又由不得自己掌控,多少個陰差陽錯機緣巧合促成了看似簡單卻又複雜多變的命。
“你想如何?”
左皓頹然倒在雪地裏,笑了,因為他也不知道如何,他本可以直接跳到輪回裏,過上一輩子,可卻來逃了出來,不就是讓閻王發怒,最好怒氣攻心,一不小心就灰飛煙滅了,畢竟閻王實在是活得有點兒太久了。他也料到桃妖會來捉拿他,也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可他想如何?他不就想看看桃妖到底有多護短,如果護短的對象成了他。
桃妖環抱着雙臂,冷得直打顫,道:“我冷,你趕緊想。”左皓看着她那張面色蒼白臉,有些想笑,又有些不忍。
“不如,你陪我去人間走一遭。”又隐隐會覺得她不會同意,又連連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不過就是幾十載罷了,你就當解解悶,整日呆在地府仙不仙妖不妖的跟我那無間地獄呆着有甚區別。”
桃妖思考了一陣,反正她已是打算離開度朔山,答應了也無妨,于是就這麽答應了。
可誰都知道桃妖的誓言絕不是說說這麽簡單,那是得見血才能生效的,且生效後是不會更改的,除非要她誓言的人已經不需要她的誓言了。
以手為劍,向左手一劃,鮮紅血馬上噴湧而出,接着是左皓的手藍色的血液也頃刻噴湧而出,冰冷的兩只手迅速合在一起,忽地,紅藍兩色的光芒乍現,兩色竟是慢慢相容成了耀眼的紫,折射在冰川之上。
“我桃妖發誓,在人間護左皓一世安好,如違此誓……”桃妖從肚子裏搜刮了好一會兒詞,才接着道,左皓像是失了全部力氣,再也支撐不住,在即将倒下之時,與桃妖合在一起的手迅速的撐在冰川,才不至于倒得太難看,桃妖重新拉起左皓的手,再度與自己的手合上,另一只手握在左皓的手上也沒有松開,繼續道,“如違此誓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灰飛煙滅!”這才一臉視死如歸地看着左皓。
那從左皓手上沾染到冰川上的紅色血跡像脈絡一樣四散開來,延伸至冰川深處。“雷怎敢轟你桃妖?你又豈會那麽容易死?又有誰能讓你灰飛煙滅?”左皓一本正經的打趣道,他當然知道桃妖的誓言有多可貴。
桃妖動了動唇,用很堅決的語氣道:“已經沒有比這更毒的毒誓了。誰說雷不敢轟我,誰說我不會死,不會灰飛煙滅了!會的!”
左皓在心裏嘆了口氣,我知道會,但死、灰飛煙滅,你又怎會真正在意?
“走,我帶你去投胎轉世!”桃妖将左皓扶上桃花座駕,瞬間,便消失在這茫茫北極之地。他們都只當人間的一世只有短短的幾十載。
他們走後,寒風呼嘯成曲,雪花飛落成舞,有冰裂的聲音傳來,聽那聲音就知道,裂口在不斷蔓延,“轟隆”一聲,直至冰山轟然倒塌。一白衣黑發的男子,帶着絕塵之勢從冰山中蹦出,他閉着眼,可那眼裏的白茫茫一片總有一抹桃紅揮之不去。
霎時,桃花雨落下,無數的桃樹仿若沒有生根一般快速平穩的向他襲來,将他包圍,又在距離他三丈時驟然停止,他看着這滿天地的桃花眼裏有了笑意,慢慢蔓延至嘴角,那張原本毫無生氣的臉上竟然像是生出了一朵桃花,滿滿的笑意,道不盡的喜悅。
此陣只是因他而來,外界生靈進不去,可護他平安;裏面的他不管法力有多高亦是枉然,唯有喝了陣眼中的那瓶心頭血才能出陣。桃妖的心頭血,到底有多珍貴呢,她的一個萬年桃可讓人得道升天,心頭血就可想而知了,可她的花瓣卻是有忘之功效的,桃花釀還是簡簡單單的忘憂,可是喝碗同樣是用桃花熬制的孟婆湯卻是要忘掉生前往事的。
如果不是他,任誰都想被困那麽一次。可他,這些年靠的就是那些記憶而活,哪怕她已經全然忘記。現在,他如她所願,如果忘記是他們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