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桃妖帶着受傷的左皓,并未馬上回地府,而是在人間認真的轉悠的一番,以左皓的性子,不把桃妖折磨個幾十年,又怎會輕易罷休,所以趁着三日未到,左皓得先給自己選好投胎的地方,從周天子住的繁華鎬京到上百個四方諸侯國的城邦,左皓用他那孱弱的身子挑挑揀揀,最後兜兜轉轉倒選了不起眼的徐國。這徐國桃妖倒還算滿意,此地離滄海不過數百裏,去度朔山甚為方便,再者冬季也不不算太冷。
桃妖伸了個懶腰,再次确認,說:“确定了?”
左皓蜷縮着躺在桃花座駕上,面色蒼白,全然沒有初出地府的耀眼模樣,阖着眼,金口也不開,只鼻子“嗯”了聲,算是回答。
桃妖見他這副要死不死的拽樣也不生氣,可話又說回來,桃妖這會兒還真不會生氣,除了面無表情,最多也只會笑,繼續問道:“可有想好投到哪一家?”她可不信他沒想好。
桃妖等了半晌,左皓才微微動了動唇,“那不是你該想的事嗎?”說罷那唇又抿成線,好似痛苦萬分。
“……”桃妖張口卻無言以對,半晌後,又自顧自嘀咕起來,“有父母疼?得找父母健在的,寡婦家可不行。”
左皓的眼皮跳了跳。
“有兄妹親?那就必須找父母能生的”
眼皮繼續跳。
“有妻子愛,有兒女孝?看來今後還得給你多娶幾個,這個不愛了還有那個愛,正好解決了兒女問題。”
眼皮狂跳三下,你還能再想得深入些嗎?是不是還得防着我有龍陽之好!
“有朋友信?那就幹脆找個傻子做朋友,傻傻的、憨憨的、你對他一分好,他便對你好十分,百分百的信賴你,且從不會對朋友有過多要求,他無憂無慮,你便也無憂無慮!”
他聽到傻子一詞後,眼皮還是忍不住跳了一跳,可聽着聽着,卻發現,她口中的傻子沒有任何貶義色彩,那傻子在桃妖口中比聰明人更讓人喜歡,他倒是有些期待她是否真能找個那樣的傻子與自己做朋友。
“眼皮跳了六下。“桃妖俯下身,近距離凝視着左皓那張蒼白的但不失精致的臉,果然與閻王不分伯仲,難怪閻王那麽恨他,”看來你對我為你的打算不太滿意。“
桃妖沒能料到正在裝死的左皓會這麽突然睜眼,看到桃妖萬年死寂的眼底瞬間生出的一抹驚詫,他不禁彎了唇角。“嗯,比閻王要笑得好看。“桃妖以冰冷的語調說着贊美的話,強裝鎮定,緩緩起身,仿若剛才那稍縱即逝的驚詫只是看官們看花了眼。
左皓的眼皮又跳了一下,今天這眼皮是怎麽回事?想必是傷勢太重的結果,桃妖也未曾施手治療,說什麽反正投了胎都一個樣,無需浪費力氣。
一路,鬼,再也不曾開口,懷着鬼胎,最多也是嗯個幾聲,算是給足了桃妖面子;妖,嘀咕着,也似習慣了沒回應。
閻王殿內
“或許她離開這裏,去接觸新鮮的事物,有了不同的際遇會比現在好。”閻王筆直的站在冥鏡旁,看着鏡中的笑得正歡的桃妖,他稍一轉頭,看到孟小小的側臉,他不知道多久沒有沒有看到孟小小笑過了,其實離開,或許真的會比現在好,“你說呢?”
有些清冷,但更多的透着溫柔的語氣,孟小小注視着冥鏡,沒有擡頭,她可以偷偷放了左皓,可桃妖生在度朔山,長在度朔山,哪怕現在算是囚禁在度朔山總比離開要好,誰又知道那些神仙們會想些什麽奇怪的法子收拾她。“不好。”
……
不早不晚,比三日多了那麽一點的,順利歸山,完全沒有桃妖設想的鬼差們夾道歡迎,閻王、孟小小盛裝迎接的熱鬧景象;度朔山卻也無半點凋零跡象,桃妖準備的那句“鬼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詩也全然無用武之地。
重明鳥從早到晚立在那桃樹枝頭,見桃妖歸來,飛撲下來,那速度絕對創歷史新高。先狠狠地啄了桃妖幾下,再化為人形将桃妖從上到下查看完後,又将她轉了個身,再次查看一番,最後施施然從她的背後走到她的正前方,與之對視,用一臉嫌惡的表情,道:“血腥味太濃,汗臭味重。“又退了三步,将其再次上下掃視一番,繼續說道:”哪裏來的襖子?奇醜無比!“
桃妖一個回旋,鬥篷和襖子就已經到了手裏,一扔,恰巧蓋住了重明鳥的頭,妖爪一亂舞,重明鳥最重視的頭徹底淩亂了,還添了兩股味兒,迅速收手,只見一個紅影迅速逃離了案發現場,只傳來:“我也覺得重明鳥做得裙衫漂亮。……好生看着他,我先去回了閻王。”
卻在不經意間斜了眼正虛靠在桃枝上的左皓,見他正笑得歡樂,桃妖心下詫異,在十八層地獄的時候從沒見過他笑啊,怎的出來了就會笑了,看來地府也不是鬼呆的好地方。可身形絲毫不敢慢下,瞬間便進了鬼門。
待重明鳥滿臉怒氣地扯掉鬥篷和襖子,扔在地上不顧形象地踩了幾腳後,見桃妖已經進了鬼門,心裏想着,既是去見閻王,就暫且放了你,好雞報仇萬年不晚!可千不該萬不該又見那左皓笑得歡樂,于是沖着他道:“還不是因為你,桃妖才變得又臭又醜的!竟然還笑!”一個優雅的轉身化成金雞,驕傲地抖了抖身上的羽毛,仰着頭,五彩的翅膀有力地張開,直直地飛向左皓,高貴的頭顱一低,金喙就狠狠地啄了左皓的肩膀幾下,左皓避之不及,只能忍痛,笑容卻更盛,見狀,金喙再狠狠地啄了他幾下,看你還笑不笑?一個轉身,留給左皓一個漂亮的屁股,自顧飛上了桃枝。
閻王殿內,死寂如初。
桃妖将捕捉左皓的過程事無巨細的說了一番,左皓用怎樣的神情說了什麽話,用了什麽招數,先動的左手還是右手,眼皮動了幾下,在什麽情況下動的……閻王和孟小小也真夠有耐心,竟然也平靜地聽了,中途沒有打一下岔,因為他們知道有什麽不明白的問了桃妖,那她就不僅僅如此籠統地說了,她會連當時的天氣、風向、風的速度、她當時自己的想法、揣度左皓的想法、語速……可能事情的過程只花了三天,她能講個七天七夜。
待桃妖說到與左皓的約定,孟小小的臉色從平靜到凝重到暴發,“我不同意。”還未等桃妖說完,孟小小冰冷的聲音帶着絕對的堅定地語調插話了。
桃妖看着孟小小,不知她為何反對。
“……”桃妖看着閻王,閻王沒有發表意見,冷冷的臉,不動聲色。孟小小靜靜地看了閻王一眼,閻王才幽幽道:“我也不同意。”
“可是,諾言已經說了這麽久了,我再怎麽追也追不上了,改也改不了了。正好讓我去人間感受一下他們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順便去看一看那只會笑的鬼轉世投胎投成了什麽。聽說人間有很多好吃的,指不定我吃着吃着就能吃出味兒來。聊以慰藉我未來平淡的日子。再說,這度朔山我呆了這麽些年也确實是呆膩了,好歹讓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五彩缤紛,外面的世界有人跟我說話……總之,話既出,反對無效。”桃妖眯着眼無限遐想了好一番美好景象。
孟小小知道,桃妖平時沒個正經,但一旦做了決定,卻是難以改變的,用茅坑裏的石頭來形容她卻是再好不過,可……她認為桃妖在度朔山是最安全的,見桃妖一副滿是憧憬的臉龐,她狠狠地揚起手,欲打桃妖的頭,那架勢似是不把桃妖的頭打爆不可,桃妖也不退縮,反倒揚起頭,任憑她處置,那落在桃妖腦袋上的手,在離桃妖的頭還有半寸處收了力,最終落在桃妖頭上的,只是輕輕一拍,桃妖雖感受不到痛與不痛,但掌風強弱的明顯變化她卻感受的清清楚楚,孟小小還是心疼她的,想到這裏她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是抑制不住的歡喜。然而孟小小的神情卻不改,仍冷冷地盯着桃妖,道:“人世間太多爾虞我詐、奸妄陰險,人心不足,為了他們自己的欲望,不擇手段,比之魔、妖更為虛僞殘忍。就憑你這顆腦袋,只有吃虧的份。”
桃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道:“如果比才智,我吃虧了,大不了就打一架,總歸是輸不了的。再不濟,我還可以回來呀,還有度朔山在這裏等着我呢。”
她沒有說有孟小小和閻王在這裏等她,因為她希望他們倆也離開,哪裏不是逍遙,何必守在這地府,日日折磨自己。
孟小小心裏又何嘗不明白桃妖希望他們倆離開,有些心結可能一輩子也解不了,唯有各自離開才能淡忘,可,“你真的希望我們都離開這度朔山?幾十年?你可知道,這次離開了就永不複見!”
桃妖讪讪笑了笑,道:“你又整日整日的不與我說話,不見也無妨!”她繼而轉頭看着閻王,道:“你們去留随意,而我是必須要走的。君子一諾,驷馬難追。本妖一諾,萬馬難追!”轉身,邁出一步,只留背影。
“見。”孟小小抓住了桃妖的衣袖,直直地盯着桃妖的眼睛,眼裏是從未有過的堅定,“今天,我們說好的。”
桃妖與之對視,墨黑透亮的眼眸中只有孟小小的身影,只一眼,她便低下頭,嗯了聲,這是這麽多年來桃妖最為簡短的回答,可這一聲應答卻卯足了桃妖的勁兒,仿若以前桃妖對孟小小說的所有話都不及這一聲嗯。
桃妖低頭邁步繼續向前,而她的手卻在孟小小的手中,同樣冰冷的手握在一起,從全掌相握,到半掌,到指尖,到分開,到兩只手同時凝滞在空氣中,到緩緩收手。
“準備好湯。”只留背影。
“一切小心。”唯見背影。
四個字的最後告別,結束了幾萬年來的陪伴,那時候,她們因一個很讨喜的嬰兒大打出手,一個認為另一個是壞人,想要搶小孩;一個認為另一個搶了自己的弟弟,是壞人。結果可想而知,桃妖不費吹灰之力就勝了,可小孩卻哭得厲害,于是孟小小邀她賭了一把,誰能讓小孩笑,小孩就歸誰,誰就一輩子對對方好,像她娘親一樣,疼她、愛她、寵她。
桃妖生性單純,又極其自負,應了賭約,卻是無論如何也哄不了那個笑得極漂亮的孩子笑;而孟小小當然知道自己的弟弟最喜歡吃糖,只要有糖,必笑無疑。
孟小小勝,應了賭約,桃妖歸還了嬰兒,還得如娘親一般對一個人好,疼她、愛她、寵她。氣急,卻又無可奈何。想着,人的一輩子不長,便也稍稍好受些。
後來,維陀國國王左皓與她的父王形成了政治聯盟,聯姻成了最好的紐帶,于是鳳冠霞帔,十裏紅妝,她迫不得已嫁給了左皓。
可她的情郎——毗沙國的王楊帆,卻帶着軍隊搶親。毗沙國的軍事實力哪裏敵得過維陀國,敗!
孟小小求了桃妖,至此,楊帆成了閻王,左皓下了十八層地獄,孟小小與桃妖的角色互換,從此如桃妖的娘親一般,疼她、愛她、寵她。直至,桃妖離開度朔山,孟小小也必須離開。
因為,那時候的桃妖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離開度朔山,如果離開度朔山了,除非她魂飛魄散了,那麽孟小小也不該繼續留在度朔山了。
未曾想,會有今日之結局。
待桃妖再次進地府,後頭已經多跟了一鬼,左皓顫顫巍巍地走着,像是随時都會倒下,桃妖沒有回頭攙扶他,因為她知道他可以走完這做鬼的最後一程,閻王和孟小小就在前面,他生前為王,又怎會在敵人面前輕易倒下。
果真,如桃妖所想,在閻王和孟小小的身影出現的時候,他的步伐更加穩健了,驕傲,是為王者終身的教育。
他接過孟小小遞來的湯,仰頭一飲而盡,手一松,碗碎了一地,那一眼,雙王的對視,直勾勾的,沒有任何言語,眼眸深處的是更深的寒意還是釋然,還是兩股潮相互撞擊的波瀾壯闊,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左皓斜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道:“你我恩怨,如此碗,碎一地,永不複存。”
閻王直視着他,道:“但願你我永不對立!”王者的語調,不容質疑的威儀。簡短的話,震懾着在場每一位的心。
左皓蒼白幹涸的唇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掃了一眼在場的鬼妖們,最後視線停在了桃妖身上,從肺的最深處嘆了口氣,緩緩道:“那就只有看天了!”他明白楊帆的話,不能讓桃妖有半分的閃失,不然,後果很嚴重,可是,我自是傷不了她,又怎能阻得了一些神仙妖魔不傷她。
桃妖看着兩人你來我往,比她還啰嗦,說的話比這地府還顯陰森,道:“我說左皓,你投個胎比人家娶個媳婦都要麻煩,喝了湯,過了橋,投了人道,早投早做人。”
“要投就趕緊投了,徐候的兒子就要出生了,你想疼死你将來的娘呀!”重明鳥滿是不耐煩地說。
突然,只聞重明鳥一聲厲叫,左皓化作厲鬼樣,青面獠牙、眼珠凸起、七竅流血、血口張開、亂發飛舞、手爪尖利正像蜘蛛一樣盤在重明鳥的身上,亂了重明鳥的發,重明鳥的衣袍,吓得他手舞足蹈,臉瞬間失了顏色。
“呵呵!”轉瞬,重明鳥的厲叫還在耳邊,左皓又恢複正原來的樣貌,身子晃了晃,整個身子像是透明了一般,一動不動地瞧着桃妖,道,“我在人間等你。”
轉身,他過了奈何橋,投進了人道。重明鳥飛也似的追了過去,想要報仇卻是為時已晚,氣得在人道邊來回走動,直跺腳,忽的眸光一閃,畫了個圈,送去了人道,心下忽然光明了不少,理了理自己的發,臉上也浮起了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