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海德堡(下) 把心遺落的地方……
步行過了老橋, 二人踏上內卡河對岸,沿着蜿蜒的蛇道,向山上緩步慢行。曲折的石徑兩側, 立着遍布青苔的高聳石牆,空間狹小處, 僅能容下兩人緊挨着并肩而行。
途中遇上相反方向走來的行人,諾亞挪開搭在方舟肩上的手, 讓到她身後。
身旁人忽然沒了影,方舟心裏一空,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後伸出手, 立即被緊緊攥住。
難得見她主動伸手, 狗尾巴得意地翹起, “怎麽?怕我丢了?”
狗主人調整了交握的姿勢, 與他十指相扣,嘴上卻似是不在意地說:“一會兒走不動了,得先找個人拉我一把。”
聽不到漂亮話的諾亞倒不沮喪, 只笑說:“你要是走累了,我可以背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嫌丢人。”
方舟運動得不算勤快, 耐力不佳, 沒多久就真累了, 坐在半山腰休息平臺的石椅上歇腳。
身上起了一層汗,散亂的發絲粘在汗津津的頸間, 有些難受。她将長發捋到肩後,拿手掌給自己扇風,喃喃自語:“哎,忘了拿綁頭發的皮筋。”
不過是随口一說, 諾亞應道:“你轉過去,我來紮。”
沒皮筋怎麽紮?方舟将信将疑地側過身。
身後人以指作梳,捋順了她的頭發,又擺弄了一陣後,輕拍下她的肩,說:“可以了。”
方舟擡手,左右摸了摸,倒還不錯,挺緊實。她拿狐疑的目光打量諾亞,“你還會給人綁頭發?手法倒挺娴熟啊?”
諾亞聽出她話裏試探和揶揄的味道,故意拿謊話激她,“在別的長發女孩那兒練過手。”
方舟聳聳肩,“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真是謝謝她了。”
諾亞暗嘆:想讓她吃回醋,實在太難。他不願被她誤會,解釋說:“前幾天剛看Mia給Lena綁過,試着學了下,以備不時之需。”
方舟腦海中浮現出一副場景:她家的大狗給Lena小金毛捋毛,這畫面光想想就覺得萌。
“還以為你不喜歡小孩子。”
“我只是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不耽誤我喜歡。”
方舟想順着話頭追問Lena的身世,卻被諾亞搶先一步問:“聽你之前說,已經來過海德堡三回了,很中意這兒麽?”
方舟點頭,“每次在哲學家小徑上走,都會覺得心情舒暢。”
“那我們在這兒買棟房子吧,以後周末可以過來住。”
方舟玩笑似地問:“要是我說,我喜歡住愛德華王子島,你也準備去那兒買房子麽?”
“沒問題。”不差錢的憨憨一臉寵溺地笑。
方舟斂起笑容,一本正經地回:“這兒游客太多,偶爾來逛逛還好,長住怕是會厭煩。相比之下,我還是更喜歡圖賓根。”
“為什麽?圖賓根像是微縮版的海德堡,看上去不如這裏大氣。”
方舟在心中默念:因為是在圖賓根遇見的你啊,傻狗。
如果海德堡是讓歌德“把心遺落”的地方,那圖賓根才是她最有可能把心丢失之處。她需要時刻留意當心,才不至于陷入到這樣的危險之中。
可這樣的情話,她沒法說出口,只朝他笑笑,沒再應聲。
諾亞自顧自繼續說:“其實我也更喜歡圖賓根。”
“哦?為什麽?”
“因為你在圖賓根啊。”諾亞答得坦然,笑盈盈地看着她。
方舟心中一動。倘若她也能這般流暢地說出暖心的話語,他應該也會同樣受用。可不知為何,她發現自己很難開口。
她再次主動伸手,“休息夠了,走吧。”
哲學家小徑兩旁綠蔭繁茂,佳木蔥茏。二人十指相扣,默默地走着,不多時,來到山脊一處平緩小道。
從此處,能俯看內卡河對岸的整座老城,亦能遙遙望見,對面Konigstuhl山上屹立的那座著名古堡。
方舟停下腳步,靜靜欣賞目之所及的美景,感受夏風輕盈地拂過臉頰。
不遠處的草地上,一只灰黑色的鴿子跳躍幾步,展翅飛離。
方舟目送它遠去,喃喃道:“想變成鳥,飛在空中看這座城市。”
身邊人即刻應道:“那下次我們坐直升機來吧。”
随口說出的每一個念頭,都能在他這兒得到充分的回應,實在是美好得不大真實。
方舟笑問:“你是不是對我太好了?”
諾亞反問:“你不值得我對你好嗎?”
方舟暗嘆:他把戀人的水準設定得過高,倘若将來哪天真跟他分開,她可能就要注孤生了。
她暫時還不願開啓孤獨的下半生,也想學着拿好聽的話來哄他。
于是,她虛心求教:“你是怎麽做到的,甜言蜜語信手拈來,能教教我麽?”
“想到什麽就說出來,表達自己的心意很難嗎?”
嗯,很難。
諾亞側頭看她,卻見她面上平靜無波,又是他無法讀懂的淡漠神情。他無奈轉移了話題,“對面的古堡還想去嗎?”
“怎麽?你想現在回酒店?”方舟沖他俏皮地笑。
“想什麽吶?只是擔心你走不動道。”
方才爬了小半個山丘就累得要休息的人,此刻信心滿滿地說:“我體力好着吶。”
“真沒覺得你體力好,在上面的時候老是哼哼唧唧地喊累。”諾亞最喜歡這個姿勢,奈何她總是堅持不了太久。
似要證明自己體力不錯,方舟哼哧哼哧地爬上了河對岸的Konigstuhl山,連上山的軌道纜車都沒有乘坐。
海德堡城堡曾是歐洲最大的城堡之一。數百年過去,歷經數次天災人禍,飽經滄桑的古堡僅有部分得到修繕,恢複了原貌,仍有大片的廢墟尚未及時複建。
古舊的斷壁殘垣,帶着歷史的厚重感和破碎的美感,叫看者不由地有些傷感。
“如果我也被歲月摧毀,變得破敗不堪,你還會欣賞我嗎?”
他表現得感性而又脆弱,方舟擔心,只要她用力捏上一把,他會立刻變得支離破碎。
“你擔心這個做什麽?我難道不會跟你一起變老嗎?”
諾亞輕嘆一聲,“我只是覺得,對你來說,我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我擔心自己魅力不夠,沒法留住你。”
原來,和她一樣,諾亞也會考慮可能的分離,但不同的是,他憂慮的似乎是分開本身,而她思考的卻是如何應對這種必然。
諾亞将自己的脆弱毫無保留地展現給她,“我很害怕,怕你有一天會抛棄我。”
他說得過于傷感,方舟只想弱化掉他眼中的陰郁,玩笑似地說:“你獨自一人就不能過活了麽?”
他半玩笑,半認真地答:“要是你不要我,我大概會變成條瘋狗。”
方舟本想說:這世上沒有誰是離不了誰的。可她有些擔心,要是她真這麽說了,他即刻就會發瘋。
“為什麽要在當下,焦慮未來的事呢?”她回轉過身,輕柔地撫上他的面頰,“此時此刻,我好好的在你身邊,這不夠嗎?”
在勸他的同時,同樣也是在勸解自己。
諾亞微微側頭,親吻她的掌心,“不夠。我要你的當下,也想要你的未來。”
時至今日,方舟依舊會因他親昵的舉動心跳如雷。她笑望着他,“就這麽貪婪嗎?”
“對你,我沒法保持尋常心。”諾亞的手掌覆上方舟的手背,“你願不願意給我一句肯定的話,讓我安心?”
方舟移開視線,收回手,轉身倚在一旁的城牆護欄上,俯瞰山下如積木般的白牆紅瓦,嘆道:“好美。”
“是啊,好美。”諾亞也說,可視線分明落在她臉上。
方舟心知肚明,自己不該再繼續閃躲,于是側臉看他,對上一雙飽含深情的眼,心不由一軟。
“我把終止的權力放在你手裏,我不會主動喊停,只有你可以。這樣,你覺得夠心安嗎?”
習慣了她若即若離的态度,諾亞本不抱任何希望,卻出乎意料地得到了承諾。他不敢置信地揚起眉,“真的?你保證?”
心中所有的陰霾都在她點頭的一瞬煙消雲散。
他将她圈在半身高的石牆上,俯身貼近,吻住她的唇。
方舟略作掙紮,提醒他:“周圍都是人……”
“不管。”
同以往的熾烈不同,這一吻無比輕柔,承載的情.欲意味很淡,更多的是柔和的愛意和憐惜。
情不自禁地,他捧住她的背。
回應似地,她勾住他的脖子,手指插.入他柔軟的發絲,指肚輕輕摩.挲他的頭皮。
他身上清冽的氣息讓她忘卻了夏日的暑熱,也忽略了周遭走動的游客。
不知過了多久,方舟覺得暈眩得厲害,先一步低頭結束了這一吻。她的雙手攀住他肩頭,頭靠在他頸邊,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糟了,她好像也把心遺落在了海德堡。
還沒做好萬全的準備,她似乎已經陷了進去。她的心防,快把守不住了。
她有些慌,也有些怕,擡起頭來看他。
諾亞眼中飽.滿的愛戀,讓她稍稍放下心來。她微微仰頭,又開始了第二個吻。
這一次更為綿長,唇瓣短暫分離,又迅速而熱烈地重逢。方舟的腿愈發綿軟,可摟抱住她的臂彎那樣的堅實有力,她不再擔心自己會站立不住。
二人皆沉醉其中,如夢似幻,完全感知不到時間的流逝。
直到一聲手機鈴将他們打斷,拉回了現實。
聽到曹璐的催促,方舟才意識到此刻的太陽已經西行了不少,看了眼時間,“糟了,趕不上火車了。”
諾亞按壓住她手機上的收聲區域,小聲說:“沒事,司機跟來了,我們可以坐車回。”
“學姐,我們還在Konigstuhl山上,趕不回去了。你願不願意跟我們一塊兒坐車回?”
“我已經在火車站了,那我就不等你們了。”曹璐話鋒一轉,“還記不記得之前一起看的一部電影?裏頭有句詩: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
花開堪折直須折。
“這男孩子脾性真不錯,昨天陪我們逛那麽久也沒半點不耐煩。你別再等了,年輕的心,可耗不起。”
方舟擡眼看她的玫瑰花蕾,嘴角上揚,“我已經把他摘下了。”
“幹得漂亮!”曹璐止不住地笑,“好啦,我不打擾你們約會了。你自己注意安全,到家了跟我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