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來說,在這麽荒涼的地方,能夠見到一個活物,應該是令人振奮的,可覃柒怎麽也開心不起來。她甚至希望,眼前看到的只是幻覺,并不存在。
她還記得從小便聽到的那個傳說,傳聞裏,永忌涯底有條龍,在她被關押之前,或者說逃出深海之前,她是南海最美的龍,擁有所有人羨慕的身姿,最閃亮的鱗片,最健碩的龍爪,最纖細的龍須。所有異性都希望得到她的青睐。沒有人嫉妒她,也沒有人讨厭她。
覃柒不知道這個傳說的真實性,但她知道,即便傳說有所誇大,但這條龍也絕對是容貌出衆的佼佼者,因為傳說總是基于現實。
而眼前的這條龍,顯然同傳說沒有一絲一毫的吻合。
它的樣子實在慘烈,慘烈到覃柒無法想象,忍受這樣的痛苦,需要多麽大的勇氣。她甚至想到,若是自己落到這般境地,一定會選擇用死亡來結束這一切。
此龍身上的龍鱗大半已經脫落,有些只剩下根部貼在肉身上,有些散落在周圍,閃閃爍爍,像海面上的一方星空。它的龍尾也掉了一半,呈鋸齒狀,尾部甚至被劈做兩半,傷口已然愈合,卻留下了長長的疤痕,一直蔓延到後腿根部。
顯然,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進過食,早已餓的皮包骨頭,透過皮膚,龍骨的形狀清晰可見。
這條可憐的龍,孤獨的盤踞在礁石上,兩只眼睛絲毫沒有光澤,龍須也沒有生氣的聳拉着。它看起來和死了沒有什麽區別,很長時間沒有任何聲音,只偶爾換氣的聲音,提醒着覃柒,它還活着。
覃柒靜靜的站在遠處,看着它,保持着一動不動的姿勢,這種畫面太過詭異。
這條殘龍已經連低聲龍吟都很困難,覃柒開始懷疑,那麽美妙的歌聲,不是出自它之口。
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後,覃柒終于邁開了腳步,走到殘龍面前。
殘龍聽到響動,很艱難的擡起眼眸。
它看到覃柒,臉上雖然很難做出表情,仍能從它的眼中,看出極致的驚訝。
很顯然,它沒有想到,在這種地方,會看到人類。它雖然已經在這裏躺了幾百年,但認知裏還是清楚的記得,人類是沒有辦法在水下生存的。
覃柒許久才開口道,“你怎麽了?我有什麽能幫到你的?”
殘龍以為自己在做夢,不僅僅是因為覃柒的模樣,即便她是以龍的姿态出現,殘龍也一樣會認為自己身處夢境之中。
她輕輕的嘆息一聲,又垂下了頭。
很久很久的沉默,殘龍一動不動,旁若無人繼續發呆,沒有回答覃柒的問題,沒有看她一眼。
覃柒無措的站着,許久繼續道,“前輩,我不是故意要打擾您的,只是被您的歌聲吸引,才尋了過來。”
殘龍意識到,自己也許并不是在做夢,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的盤縮着,不敢擡頭,生怕眼前的人會消失。
覃柒見她沒有動靜,以為她已經睡着了。直到覃柒想要轉身離開,殘龍才從咽喉中擠出一絲聲音,道,“你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關在這裏的那麽多年,孤寂和往事早把它折磨瘋了,它能夠接受一切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情,所以很快便接受了覃柒作為人類出現在眼前的事實,表現的十分淡然。
覃柒聳了聳肩,道,“我是覃柒,和你一樣,犯了錯誤被關在這裏。”
殘龍有些意外,擡起眼睛打量她,疑惑道,“這麽說,你是龍?但你……”
覃柒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的事情,這需要很長時間,而且,她也想知道這條龍的過去,這将需要更多的時間。
覃柒想了想,轉身游開。
看着覃柒離開的身影,殘龍有些落寞,它想,一定是自己的模樣太恐怖,吓到了她,它多希望她能夠留下來,同自己聊聊天。
殘龍發了一會呆,回神後,微微張開嘴巴,一股絕妙的歌聲傳了出來。唱歌,是它度過漫長寂寞,唯一能夠做的事情。
意外的是,覃柒很快游了回來,懷中抱着很多很多水草,這是永忌涯裏能夠找到的唯一的食物。
覃柒将水草放到殘龍面前,道,“吃吧。”
殘龍訝然,伸出鼻子聞了聞,一股香甜的味道傳入鼻腔。
她伸出舌頭,卷起一根水草,送進嘴裏,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食物,它都快忘了怎麽咀嚼。
水草和魚蝦的味道不同,有點苦澀,但對它來說,能夠吃到東西,已經是莫大的恩賜,它嚼完口中的水草,又伸出舌頭,卷起一大堆,送進嘴裏。
片刻,面前的水草,被它一掃而空。
這麽多年,第一次吃頓飽飯,殘龍心滿意足的甩動着龍須,表達自己的欣喜之情。
它說話有了精神,聲音也大了許多,開心道,“謝謝你啊。”
覃柒道,“不客氣。”
殘龍繼續剛才的話題,道,“你怎麽會是人的樣子?”
覃柒早就做好了準備,将整理好的話,同殘龍講了一遍。她把逃到漠北前的遭遇絲毫不差的說了出來,但關于雲初的事情,只字未提。
她不是故意隐瞞,只是不想再提他,不想再想他,想要快些忘記他。只有忘記他,自己在永忌涯的歲月,才能少受一點折磨。
殘龍聽完覃柒的故事,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覺,雖然這件事聽起來很離奇,很不幸,但她總算運氣很好,遇到了一個負責人的小神,活了下去。
殘龍仍舊有些疑惑,“你為什麽不跟那個神仙說,換一個龍身?換完肉身之後,你為什麽不回到深海,而是去往人間。”
覃柒低眸輕笑,“我以前害怕被關在這裏,不敢回來。”
“現在不怕了?”
“現在不怕了。”
殘龍輕笑了一聲,道,“你會後悔的,也會害怕的。”
覃柒願意說出自己的故事,目的是為了交換殘龍的故事,她想知道,傳說裏那條美麗的龍,怎麽會變成這樣。
覃柒坐到礁石上,貼近殘龍的臉,道,“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殘龍開始回憶過往,它思考了片刻,眼中露出驚恐的神情,身體忍不住抖了抖。
覃柒伸出手,撫了撫他巨大的臉頰。過了很久,殘龍平靜下來,神色恢複了漠然,只說了兩個字,“忘了。”
殘龍沒有撒謊,她确實記不清楚當年的事情,回憶裏只剩下一個人臉,還有他身上發着的光,它甚至還記得,自己碰到這道光以後,那種剝皮抽筋的苦楚,其餘的事情,便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不說,覃柒也沒有逼問。經歷了人間的一遭,她算是明白了,很多人,都有苦衷。
……
河畔的草已經枯黃,冬天到了。
冬日清晨的水邊,總是冷到徹骨。
氣溫陡然下降,河面上飄蕩着薄薄的淺霧。
雲初沿着河岸,不停的奔走。
他聽說過,所有的小河,終将彙入大河,而百川,終将流進大海。
覃柒的家,就在海裏。她受了傷,第一時間當然是回家,每個人受傷的時候,都想回家。
雲初想,自己現在走的路,很有可能是覃柒曾經經過的地方,他不知道這麽廣闊的天地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她,可只要自己還活着,就永遠不會放棄。
他的執念,只是覃柒的一句話,不管真相如何,只有覃柒親口告訴他,他才會死心。就算他們真的是仇人,真的該決裂,他終歸不會給自己留下遺憾。
顧顏夕一直跟在雲初的身後,即便她心知肚明,他根本不再需要她的幫助,她早就該離開。或許從覃柒出現的那一刻,她就該離開。她看似無私的守護,其實是最自私的,雲初只是她的信仰。
可是,這個世界上,除了雲初,她不再有一絲牽挂,若是沒有了他,她連該去哪裏都不知道。
她這一生,都沒有為自己活過,也沒有為自己争取過。斑翎教是她住的地方,卻不是她的家,對她來說,雲初在哪裏,哪裏就是家。
雲初經過一個碼頭,看到整齊排列的一行船只,才意識到,買一條船,會加快自己的行程。
但他沒有錢。
以他的武功,去做殺手,可以在一天之內賺到足夠的錢。可他沒有,他已經厭倦了殺人。
雲初考慮許久,最終走進了當鋪。
顧顏夕就在他的身後,也帶了很多錢,但他沒有考慮過向她拿錢,甚至連想都沒有想到她。
顧顏夕沒有想到,雲初竟然用自己看做生命的刀,拿去做抵押,她開心又難過,忍不住流下淚來,“看來,我真的該和過去的你,好好說再見了。”
可惜的是,當鋪的老板沒有見識,不識好貨,認不出這刀是多麽名貴的玄鐵寶刀,不同意抵押給他一條船的錢。
雲初離開當鋪,站在門外,擡頭看了看天空,許久才邁開步伐,消失在人群中。
顧顏夕沒有繼續跟過去,她徹底認清了現實,對雲初所謂的守護,不過是自己的執念,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而已。顯然,這顆稻草,拼命的想要同過往斷了聯系,而她,屬于他的過往。
顧顏夕朝雲初相反的方向離開,走到一個拐角,眼前突然出現一個身影,她看清楚來人,忙跪倒,道,“參見教主。”
葛寒秋眼中閃着寒光,道,“我的好藍衣,你讓我找得好苦,真沒想到,你對雲初這麽情深義重,竟然幫他掩蓋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