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顏夕有些驚慌,不敢言語。她此時的無言,并不是因為害怕葛寒秋,而是因為對她來說,葛寒秋是神一樣的存在,他是她的信仰,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敬重的人,他如父親一樣教導自己十幾年。憑心而論,葛寒秋這些年,對她,确實比親生孩子還要好,對雲初亦是如此。
一個人,怎麽會害怕自己的父親,即便畏懼,也只是怕令他失望。
見顧顏夕沒有回答,葛寒秋走進,彎下身子,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臉擡起來,與自己對視。
顧顏夕心中忐忑,生怕葛寒秋斥責,臉上卻不敢做出任何表情,只能強忍着心緒,語音閃爍道,“教主,屬下自然不敢,只是……”
葛寒秋沉默半晌,突然笑起來,臉上是流露出發自內心的愉悅。他放開顧顏夕,道,“別害怕,我找你,是為了別的事情。”
顧顏夕雖對他的話疑惑不解,卻也松了一口氣。
葛寒秋道,“雲初這裏,我會想別的辦法,你先回餘鎮吧。”
顧顏夕聽到葛寒秋仍舊不放過雲初,立刻露出萬般不情願的神情。她不理解葛寒秋為什麽一定要在雲初這裏花費那麽大的精力卻又不是要殺他。他之前一直強調,讓自己跟蹤雲初和覃柒,但不能傷害雲初,只要抓住覃柒便可,不管是死是活。如今他已經如願,還是不放過雲初。
顧顏夕道,“教主,您還要對雲初做什麽?”
葛寒秋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這是他對顧顏夕下達命令之後,她第一次這麽不情願,還反問他原因。以前只是藍衣不是顧顏夕的她,只會執行,從來不問因由。
他瞪了瞪顧顏夕,道,“難道你忘記了,斑翎教只有服從。”
顧顏夕忙俯首道,“是,教主,屬下僭越了,屬下遵命。“
……
覃柒有了殘龍的陪伴,日子總算不再那麽難耐,而殘龍有了覃柒的守護,總算能頓頓吃上飽飯,雖然只有海草。兩個人相處的很融洽,這并不是因為她們喜歡對方,只是日子已經很難過了,她們不想更難過,好好的與對方相處,是唯一的選擇。
殘龍喜歡唱歌,她的歌聲清澈透明,有一種直達靈魂的穿透力,覃柒能從她的聲音裏,聽到孤獨和絕望。
在這樣的地方長久生活,誰能不孤獨,誰能不絕望。
覃柒總是靠在殘龍身邊的礁石上睡覺,他們彼此之間,都把對方當成了相依為命的親人。
殘龍很少入睡,她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動不動,但其實是在冥思,從未消失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她的每一寸皮膚。所以,總是清醒的她,無數次聽到覃柒在夢中,喊着一個人的名字,“雲初。”
覃柒第一次聽到殘龍問自己關于雲初的事情時,有些驚訝,她不知道,自己竟然會說夢話。
驚訝之餘,她也意識到了,有些人有些事,你越是刻意想要忘記,便會在你心裏紮越深的根。
覃柒終于正視自己的內心,将所有關于雲初的愛恨同殘龍講了出來。她說這個故事的時候,有幸福和快樂,也有心酸和委屈,就好像在和親人訴說一件難過的事情,說完之後,反而好受了許多。
殘龍并沒有對她的故事做出任何評價,只是在聽到“神劍山莊”這個名字之後,有了很強烈的反應。她的眼中充滿恐懼絕望之色,甚至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覃柒不知所措的詢問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殘龍努力的回想,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殘龍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她本不能移動的身體,開始翻騰起來,無數道浪花在海底卷起,激起滾滾漩渦。
只一瞬,覃柒還未反應過來,便被卷進這巨大的漩渦之中,氣泡遮擋住她的視線,她什麽也看不見,只能随着水流翻滾。
覃柒正在想辦法逃出漩渦的時候,突然感覺到後背撞進了一個冰冷的軀體,她能感受到身後傳來龍鱗的強硬,和龍爪的強勁。
待覃柒終于平靜的落入海底,這才發現,殘龍扭動的身軀已經漸漸平靜,最終,竟然安然熟睡。而自己身邊站着的,是肉身比殘龍大了許多的蒼冥。
蒼冥無論是鱗片的顏色還是龍角的形狀,亦或者體型長相,無疑都是海底最好看的。覃柒忍不住想,要不是他的臭脾氣,一定會讓海底大部分的母龍為之傾倒。
覃柒回神之後,卻見蒼冥正一動不動的盯着自己,眼睛連眨也未眨一下,只有龍須随水流飄動。覃柒知道,這是蒼冥生氣時才會有的表情。旁人也許不知道,可覃柒心裏一清二楚,她從小犯錯誤時,最害怕的,就是看到蒼冥這樣盯着自己。
蒼冥要看管成千上萬的龍,自然不會記得,自己這樣的眼神,在多少龍心裏留下了陰影。自然也不會記得,自己在覃柒心中是多麽威嚴,他在此之前,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覃柒這樣一條龍。
覃柒大抵猜得出他生氣的原因,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什麽都沒做,她就變成這樣了。”
蒼冥道,“你以後不要再在紅洛面前,提起人間的事情。”
覃柒此時才知道,原來殘龍的名字叫紅洛。
蒼冥轉身要走,覃柒道,“可是将軍,為什麽啊?她在人間的時候,到底遇到了什麽,怎麽聽到人間的事情便受不了?”
蒼冥怒斥道,“跟你沒有關系。”
覃柒不依不饒道,“将軍,你……”
蒼冥猛然轉身,覃柒忍不住退了兩步,不再言語。
蒼冥看着覃柒的臉,瞬間沒了脾氣。覃柒此時的表情,讓他想起她在人間時的模樣,倔強而堅強,脆弱又莽撞。
他痛恨自己,竟然因為對覃柒發脾氣而感覺內疚,這是他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感覺。
蒼冥忙轉身,避開與覃柒對視。
覃柒眼見蒼冥離開,失落不已。
蒼冥邊用龍爪撥動着海水,邊道,“來吧。”
覃柒有些意外,繼而露出笑臉,忙跟了過去。
……
即便到了正午,空氣中仍舊沒有一絲暖意。
雲初孤單地行走在街道上,他已經背對着那片熟悉的地方走了很遠,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城鎮,這裏離他熟悉的地方并不遠,可他只靠着兩條腿,還是走了許久。他走累了,所以停了下來,望向遙遠的南方,臉上是慘白迷人的平靜。
天際中一縷陽光落在雲初肩頭,虛無缥缈。他在酒館的窗邊坐了很久,陽光漸漸的移動到他的臉頰,輕輕柔柔。
雲初就這樣靜靜的坐着,手裏是永遠不會放下的刀,臉上是永遠不會改變的表情。他就像從畫像中走出來的人,表面上看起來幹淨清澈,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過去有多麽不堪,手中有多少鮮血。
時間過去很久,雲初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将周圍的人群和喧嚣隔絕在思緒之外。直到三個人走進酒館,從他身邊經過,坐在了他身後的桌子上,他的心思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大腦,回到這個世界。
這三個人裏,有兩個是同雲初同齡的男子,另外一個,帶着鬥笠,從裝扮上來看,是一個女子。他們穿着普通,既沒有帶兵器,長相也沒有特別之處。
吸引雲初注意的,是他們的身上散發着的血腥味。即便他們刻意僞裝,依舊遮蓋不住自己作為高手的特點,連走路都沒有一絲聲音。
雲初想要遠離江湖,便是連江湖之人都不願靠近,他正起身準備離開,卻被這三個人刻意壓低聲音的談話吸引了注意。
戴鬥笠的女人神秘兮兮道,“江湖上正在盛傳,姚雪殺了皇甫骥後逃走,尉遲迥和尉緋煙被落刀城囚禁,說不定要處死。落刀城已經被不少幫派圍攻了多次,雖然一直沒有被攻下,但多少損了些元氣。”
一個男子繼而道,“倘若傳言為真,落刀城群龍無首,又損了兵力,想來定是人心大亂,這是個好機會啊。”
另一個男子道,“未必。聽說皇甫骥有個兒子,叫皇甫執,他雖然名氣不大,但聽說是個難得的人才,加上響沙教龍天澤的協助,說不定能令落刀城峰回路轉,還是不要貿然行動。”
“……”
他們說話的聲音,并不大,普通人想來也聽不清楚,但雲初的聽力很好,和他的刀一樣好,這些話被他一字不落的捕捉到了耳朵裏。
聽到尉緋煙被關的消息,雲初便已經無心再聽他們之後的對話。他走到三人面前,冷厲道,“你們說什麽?尉緋煙被落刀城囚禁了?”
三個人齊刷刷打量着他,并未因為自己的話被人偷聽而表現出憤怒。帶鬥笠的女子似乎很高興與他說話,道,“呦,好俊的男人。”
一個男子繼續道,“怎麽,這有什麽奇怪的,整個江湖傳遍了,又不是什麽秘密……”
雲初不相信皇甫執竟會如此,他忙提步離開酒館,快速朝落刀城的方向趕去。
這三個人看着雲初離開的背影,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