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別離 (中卷完)
次日, 想着興許能在醫院撞見諾亞,方舟再度前去探望。
昏迷了近三日的Leon終于醒來,身體極度虛弱, 為防止感染,依舊只能隔着病房玻璃探視。病床上的Leon看向方舟的目光茫然, 似乎完全不認得她。
今日陪護的僅有Lotte一人,她的面容愈發憔悴, 像是接連幾宿都沒能好生歇息。
方舟試探着問:“最近有見過諾亞麽?”
“他這幾天格外忙碌,人很累。”
Lotte用的詞是‘komplett ausgelastet’和‘kaputt’,方舟只當她是在誇張地形容他近來忙碌辛勞的狀态。
“那我還是不打擾了。”方舟語氣淡淡,心中卻是怒火中燒。
臨走前, Lotte又說:“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Gio。”
方舟蹙眉問:“原諒你什麽?”
Lotte一副欲語還休的模樣, 話到了嘴邊又被她咽下, 最後只說了一聲再會。
候不到人的方舟未再繼續等待停留,即刻返回慕尼黑。
和這個地方的羁絆似乎是斷了,她已歸心似箭。眼下杜依有了穩妥的安東照料, 她再沒什麽可擔憂挂念的。
一回住處,方舟便開始着手準備回國的各項事宜, 奈何時值假期, 各處都停了擺, 還得再滞留幾日辦理手續。
她給武岳打去電話,“我打算提前回, 麻煩你轉告下方越。”
“行,幾號出發?”
“預計下個月中旬。”
“等确定了,把具體日子告訴我,我替你安排。”
臨時的機票, 又臨近春節,價格想必會高出天際,方舟于是答應下來。
她可不想跟自己的錢包過不去。
待到18年的最後一天,久未聯系的諾亞終于來電。
接通後卻久久沒有吱聲。
方舟看了眼手機屏幕,确認了下號碼,随後帶着嘲弄的腔調質問:“為什麽不回我電話?接手Leon的事務這麽忙麽?”
諾亞明顯滞了幾秒才緩緩地回:“嗯,很忙。”
方舟脫口而出:“Leon這次出事跟你有關嗎?”
“原來在你心中,我是如此陰險。”諾亞輕輕笑了一聲,“你還有其他問題麽?”
“Paul的意外,是你造成的嗎?”
又是一聲輕笑,“繼續問。”
“Oskar的藥,是你準備的麽?”
這一連串問題問完,方舟心底湧上一絲懊悔。即便算不上真正了解諾亞,她并不認為他能做出任何違背道德的事。只是接連數日斷聯,加上被莫名告知分手,她實在氣惱不過。
電話那頭沉默良久,嘆息道:“還有什麽想問的,一并說出來吧。”
那只軟萌的小金毛躍入腦海,方舟咬着唇問:“Lena她是你的孩子嗎?”
回應她的是一陣更為漫長的靜默,直到背景音裏,古董擺鐘的撞鐘聲當當響起。
又到了午夜12點。
一年的時光,轉瞬即逝。
聽到這隐隐有幾分熟悉的聲響,方舟問:“你現在是在Nils家裏?”
諾亞不答反問:“去年我的新年願望,你還記得嗎?”
他的聲音微弱輕柔,聽上去确實疲憊至極。
方舟的惱意漸消,認真回:“嗯,你希望我好好吃飯。我一整年都遵守了,沒有暴食過。”
“很好,繼續保持。”諾亞的吐納聲聽起來緩慢又沉重,“今年的願望依舊如此。你能不能再答應我一遍?”
他近來的言行實在古怪,方舟急聲問:“你在哪兒?”
諾亞依舊未答,只緩緩地說:“再說一遍吧,求你。”
聽着他哀切的懇求,方舟的心髒驟然緊縮,一種不詳的預感湧上心頭。“你先來見我,我當面答應你。”
“可你要我怎麽見你呢,方舟?”又是一聲輕嘆,“就一句話的事,有這麽難嗎?”
方舟只覺,自己的預感即将成真。
她閉上眼說:“好,我答應你,今年也會好好吃飯。”
“很好,”電話那頭一聲長嘆,近來面對她好像只剩下了嘆息,“方舟,我們到此為止吧。”
果然。方舟冷笑。
“這種事難道不該當面說麽?莫非你是心虛到,連面都不願見了?”
諾亞冷靜地重複,“我們分手吧。”似是擔心她理解無能,又用德語說了一遍。
“你應該告訴她,諾亞。”電話那頭響起一個模糊的女聲,似陌生又似熟悉,聽起來像是Lotte的聲音。
方舟擡頭看了眼時間,淩晨12:02。
應該告訴她什麽?他已經無縫銜接有了新戀情?還是同樣一頭金發的Lotte其實是他孩子的母親?
憶起幾日前Lotte面露難色地對她道歉,方舟瞬間覺得自己像是傻瓜一般被他們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她氣得腦袋嗡嗡響,應了一聲“好”後,果斷地挂了電話。
憤怒地将手機往床上一擲,一腔的怒火似乎也随之丢了出去,方舟釋然一笑:難怪這些天他的态度變得格外冷淡,原來是已經覓得了新歡,哦不對,應該是尋回了舊愛。
待料理好所有銷戶手續,處理好了租屋,方舟便麻利地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程。
臨行前一晚,方舟收到一個陌生的電話。
“方小姐晚上好,我是您的助理程珏,先前有郵件聯系過您。”
“晚上好。”
“想再跟您确認下,後天出發的地點是慕尼黑對嗎?”
“沒錯,”方舟轉念一想,又改口說,“不,麻煩改從圖賓根出發,從法蘭飛。”
她還有些舊物件,落在圖賓根的那間公寓裏,沒有一并搬來。既然分手了,她有義務将公寓中遺留的、屬于她的痕跡都清理幹淨。
“好,那我改定成後天中午13:35法蘭克福起飛的航班,預計次日早晨7:45抵達江城。後天上午有送機的司機來接您,具體時間和車牌號我一會兒發您。”
“好,謝謝你。”
次日正午,方舟獨自驅車從慕尼黑返回圖賓根。
出發後不久,天空忽然飄起了雪,像是知道她此次無人送別,怕她寂寞,好心落一些雪花來給她作伴。
方舟憶起三年多前,在盛夏時節,踏上這條路的心境。
那時的一切都很明朗:擺脫了失戀的陰霾,去往一處心儀之地,好友即将到來,一個嶄新的開始。她雀躍的心中,猶如車窗外的田野草場的連綿綠意,充滿生機和希望。
而這一次,同樣的道路兩邊,已換上蕭條的冬景,目之所及,一片寂寥。
亦如她此刻的心境。
許是方舟的錯覺,久未住人的公寓中,似乎依舊留有諾亞的氣息,仿佛他才離開不久。
衣櫃中屬于她的衣物基本都被她帶走,餘下的幾乎全是諾亞的衣服。明明在樓上有單獨的衣帽間,他偏不用,就喜歡霸占她這兒本就緊湊的空間。
方舟翻看半晌,猶豫過後,還是順走了初遇時他穿的那件灰藍色襯衫。
倘若時間能停留在他們相遇前的那一刻該有多好,那時候,漢娜沒有離開,Leon過着他井然有序的忙碌生活,而諾亞也僅僅是餐廳內一位樣貌英俊的尋常客人,跟她沒任何交集。
那時,她的心牢牢攥在自己手裏,不像現在,胸腔裏空空蕩蕩。
保險櫃裏擺了一溜諾亞送的名貴腕表,即便她說不需要,他依舊照送不誤。
他垂首低眉,為她戴上表的模樣仍歷歷在目,仿佛是昨天剛發生的事。方舟回憶着,鼻子裏頭的酸意竟止不住。
如同兩滴大海淚珠一般的藍鑽耳墜,引得她不由落下眼淚。
在一堆名表珠寶中,她最終只取走了那枚定制的情侶對戒。
她需要給這段感情留一個紀念。
她本想帶走那枚尾戒,可那本就是屬于他的東西,不該由她來擁有。
當然,她也存了一份私心:她希望他能記住,那個摘下他尾戒的人。
清理完所有物件,方舟給那個熟記于心的號碼發了條消息:[東西都在保險櫃裏,鑰匙在你那件駝色風衣的口袋裏。]
這個號碼,再過幾個小時,她這輩子都不會再用了。
可她依舊懷着期待等了半天,卻沒有收到回複。
他應該不會再回了。
次日早晨,和穆勒太太道別時,方舟哭得厲害,像是一個不愛哭的人忽然打開了淚匣子,壓根沒法止住。
穆勒太太安慰說:“這不是永別,我的甜心,等夏天的時候,我會去你的城市拜訪。”
“以後有機會的話,我也會回來看您。”
話雖這麽說,方舟心裏卻清楚,一旦踏上分岔路口,未來的路只會漸行漸遠,很難再有交集。
過去,只能是過去,再也回不來了。
穆勒太太淚眼婆娑地說:“記得給我發郵件告知你的近況,願神明保佑你,我的甜心。”
去往機場的路上,方舟心中的不甘就像傑克的魔豆,落地生根後迅速生長出巨大的滕蔓,纏繞住她的心房。
她沒法假裝灑脫,也不想就此不明不白地終結這段關系。
方舟報出Nils家的地址,詢問司機:“現在還來得及去一趟這兒嗎?”
前來應門的竟是Mia,今日她望向方舟的眼神,不再友好,“諾亞他不在這兒。”
方舟急聲說:“能幫忙聯系他嗎?我馬上要回國,臨走想和他再見上一面。”
“為什麽還要見呢?”Mia的态度冰冷,聲音幹癟,“只抓着一個人還覺得不保險是嗎?這麽兩頭釣着,真沒見過比你更會玩弄感情的人!”
“Mia!”在她身後的Nils語帶責備地高喊一聲,将她往身後拽。
方舟的情緒本就有些崩潰,面對Mia莫名的敵對态度和惡意指責,一時沒能崩住,想也不想就回:“那你呢?你在他們兩個人的庇佑下,有過成長進步麽?還是你想繼承父業,繼續攪和渾水?”
“Gio!”Nils再度喝止。
極端惱怒之下脫口而出的話令方舟後悔不疊,Mia已氣得背過身去,不願再看她。
“諾亞現在不在。”Nils的态度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氣,“要是碰見他,我會轉告他,你來找過。”
他眼中似有哀切之色,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方舟身後的司機出聲催促,容不得她多想,急急趕去往機場。
藤蔓依舊揪着心,方舟無聲地抽泣。她曾以為的愛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曾珍重的友誼,也被雙方踐踏,貶得一文不值。
成年之後,她很少再掉眼淚,這兩天卻一直哭得無法自抑。
司機先生透過後視鏡不停打量她,忍不住出聲安慰:“德國有句諺語,Berg und Tal kommen nicht zusammen, wohl aber die Menschen. ”
山與山不相遇,人與人終重逢。
方舟竭力抑制住抽泣,拭去眼淚苦笑,“嗯,如果我足夠幸運的話。”
善良的司機大叔陪着她拿取機票,托運行李,直至送到安檢口,才握住她的手道別:“願你有足夠多的好運氣,美麗而憂傷的姑娘。”
(中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