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以用的力道并不重,雲哥兒醒來得很快。
他一睜眼,還沒來得及想什麽,就聽見旁邊一道聲音慢悠悠地傳來,接着就有人走到了他床邊,“醒了?醒來先喝碗粥。”
溫熱的粥遞到嘴邊,雲哥兒記起自己之前的癫狂模樣,臉變得通紅,悶聲接了過來,不敢多說半個字,低頭乖巧地喝得幹淨。
他喝完把碗放下,猶豫了瞬,捏着那碗,期期艾艾地問珈以,“阿姐,你救了我,便如同我的再生父母一般,我日後定待你入親姐,”他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訴求,“我暫且,跟着你姓好不好?”
大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是有自保的底氣,而他若想自保,少不得暫時虧欠祖宗,在江湖中隐姓埋名一段時日。
珈以瞧了他一眼,并未指責他的行為,只說,“我沒有姓,我也不能給你。”
葉家不過是江湖人推出來給嚴守耀落井下石的那塊石頭,底下還在觊觎葉家功法的人不是沒有,她還在魔教之中,自是不能再姓葉。
雲哥兒疑惑了一瞬正要詢問,就聽站在床邊的珈以又接了句,“如今江湖上名聲最好的便是東極,你今日遇見的那人,看身上衣裳,應該也是東極玄宮門下的人。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晨起收拾好了,我便送你去東極。”
那碗“嗙”的一聲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幾瓣。
珈以低頭看了眼那碗,還未擡頭,雲哥兒就撲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臂,緊緊拽着她的衣裳,眼睛裏一派惶恐,“姐姐,你不要我了嗎?”
他嘴唇哆哆嗦嗦,想說什麽,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這瞬間,他突然有那麽幾分挫敗與不甘——為何他不是父親或二哥那樣的人?若他學了他們的性子,這會兒就可以不管不顧,非纏着姐姐要賴着她了。
但他又分明清楚,她救他已是好心,他不該奢求過多。
可……可他如今只認識她,他就不能跟着她嗎?他可以什麽都不要的!
雲哥兒手攥得極緊,珈以并未去掰他的手指,只看着他,極緩極慢地給了他一個選擇,“雲哥兒,若報仇與我,你只能選一個,你會怎麽選?”
驟然間,雲哥兒緊攥着的手就松了力道。
珈以趁着他這一瞬的反應往後退了一步,轉身去開了房門,“地上有碎瓷,你若要下地便小心些,鍋裏還有粥,若還腹餓,你自去取用便是。”
雲哥兒呆呆跪坐在床榻上,失了反應。
他枯坐了一夜,次日晨起,珈以走到他門前輕敲了幾下,喚他,“雲哥兒,收拾下起身了,我去買了朝食放在桌上,你先吃,我去賃輛馬車。”
腳步聲漸漸走遠,朝着院門去了。
雲哥兒開了窗,正好瞧見她站在院裏,瞧了會那盡數開放的梅花,出了院門。
她不可能沒聽見他開窗的聲響,卻依舊沒回頭看他。
這是打定了主意要送他走。
昨夜的衣裳還穿在身上,雲哥兒穿了靴,盯着那一地的碎瓷看了許久,拿了巾帕來把碎片包了,收拾好來潛林後珈以給他買的兩身衣裳,小小一個包裹拎在手裏都沒多少分量,他去吃了朝食,乖乖坐在正堂等着珈以回來。
珈以回來卻未進門,只在院門外喚了他一聲,雲哥兒起身往外走,走到梅樹邊停下,指着那樹問珈以,“我能折一支帶走嗎?”
他臉上還帶着淺淺的笑。
珈以有那麽一瞬,不知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
她這世就是個必死的局,與誰深交就都不過給人留個唏噓嘆惋的結局,滕星野那她已說得明白,卻不好直接和雲哥兒說,我大抵死得早,你別念着我。
她只能盡量減少與雲哥兒接觸,卻不想他因此失了模樣。
失神了一瞬,在雲哥兒看來,已是不同意的訊號,他臉上強擠出的笑有些挂不住,強行找了個臺階下來,“是了,花難得開得好,是不該攀折了它。”
他這話正說到半數,珈以快步進來,與他擦肩,折了一大支梅遞給他。
雲哥兒睜大了眼,像是得了什麽天大的饋贈,受寵若驚。
珈以心下長嘆一口氣,伸手拍了下他的肩,“雲哥兒,我送你走,并不是你做錯了什麽或嫌你麻煩,只是因為我養你有些不便利,你跟着我也不合适。”
雲哥兒蒼白的臉色都緩了緩,他張嘴要說,珈以卻徑直朝外而去,“走吧。”
她送走他的動作還是很堅決的。
珈以只賃了馬車,卻沒請車夫,自己駕車朝着東極所在的寧州而去。
雲哥兒在車裏坐不住,趁着午膳的機會也坐了出來,替珈以拿着幹糧,讓她用空出來的那只手掰着吃,偶爾還給她遞水囊,免得她噎着。
饒是如此,珈以還是覺得這粗劣的幹糧有些硌嗓子。
她從來不願意委屈自個,吃了這頓,傍晚停了馬車就帶着雲哥兒摸進山林裏去獵了兩只山雞,又摸出車裏的小陶罐,煮了鍋糊糊湯。
接下來幾天,基本也是白日趕路,夜晚尋了合适的地方才吃頓好的。
十幾日後,他們已在與寧州一州之隔的宣州。
珈以傍晚找了個客棧投宿,沐浴完絞幹了長發正要入睡,就聽見房門被人敲了幾下,極力克制的力道,“阿姐。”
雲哥兒只說了兩個字,珈以卻覺出了不對,猛地開了房門。
站在她門口的雲哥兒疼得滿臉發白,額上滿是冷汗。
折騰了一通,珈以将人送到了醫館,老大夫一看,只說是吃壞了東西,休養幾日,吃些素淨的變好,還給二人在後院收拾了個廂房安歇。
珈以坐在窗邊,看着雲哥兒乖乖将濃稠苦澀的藥汁喝了,忽就說了句,“雲哥兒,攔這幾日,你我還是要分別的,你又何必呢?”
他們用的膳食都是同樣的,怎可能偏偏雲哥兒病成了這模樣?
被拆穿了小伎倆的雲哥兒這次卻比之前鎮定上許多,他穩穩地将那碗放在了案幾上,轉回頭來面對着珈以,還能朝她笑,“我只是想試一試,阿姐能不能再為我心軟。”他笑裏多了些苦澀,“若一次都不敢,我實在不甘心。”
一路上他并不是沒有小小試探過,在他看來,報仇與阿姐并沒有沖突,他只是不想離開這個他心裏僅剩的親人。
珈以看着他,嘆了口氣,“我是怕來不及。”
她這話意思不明,雲哥兒還待開口再問,忽聽得頭頂有輕微的腳踩瓦片之聲,珈以箭步上前捂住了雲哥兒的嘴,和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凝神朝外細聽了聽,将雲哥兒往床上一摁,蓋上被子,示意他切勿出來,自己便翻窗而出了。
很快,随着人落地的悶哼聲,門外傳來了一聲暴喝,什麽兵器破空而來,“妖女,我兄弟幾人從耀州城外追了你三日,就是為三年前我慘死的兄弟們讨個公道,用你的血,來祭他們的在天之靈!”
珈以的聲音從屋頂落下,堵在門前,“做了拐賣人口的勾當,耀州城外的河道都不知幫你們填了多少屍首,你還有臉面說什麽在天之靈?”
雙方交手不忘動嘴,夾雜着破空聲不斷。
似是來人被打得有些吃力,那最開始暴喝的漢子音調都啞了,“這妖女淨堵着門口,她那一路同行的娈童定是被她護在房中,兄弟們快拿了他為制!”
話音剛落,一箭破空而來,紮在了牆上。
雲哥兒早在意識到不對時便躲到了屋中角落,他腹瀉體虛,只是些微動作都累得滿頭是汗,在心裏真是恨極了自個不懂事的行為。
若他未曾任性拖延,阿姐這會兒就不用如此費力地護着他。
好在這些人未成多少氣候,醫館的老大夫心驚膽戰地叫來官兵時,珈以已将他們打得半殘在院子角落捆成了粽子,朝着那群滿臉震驚的官兵只說了句,“這些都是耀州城的水匪,官府告示上每人一百兩白銀,此處共八百兩,請于明日午時前送至醫館。”
那隊官兵一臉震驚地帶了粽子們走,老大夫又送了跌打損傷藥來。
珈以謝過,門一關,先去拔了牆上的劍,坐下卷了衣裳,給胳膊上的傷敷藥。
雲哥兒方才穿着中衣在地上滾了一圈,這會兒怕髒了床榻,并不往上面坐,只撐着牆背對着珈以站着,待她出聲說好才轉回身來。
他神情鎮定,似是并不好奇珈以為何會引賊人上門。
可珈以原本就打算先跟他攤牌,給他指了把椅子坐着,又将他裹來的厚披風給他遞過去蓋着,才與他摻着假話說真話。
“我七歲時,家裏也遭了橫禍,我經人搭救,才撿回一條小命,可救我那人自有事煩憂,将我放在了破廟之中,我高燒不退,遇上了我如今的主上,才算是被救活了。活命之恩,自當相報,我便時時要幫他做些事,這些年在江湖上留下的名聲……唔,方才喊我‘妖女’的,應當也算比較能入耳的了。”
她說起這些,還能朝雲哥兒笑,“所以,從一開始,我就騙了你。我不是女俠,也不算好人,我是妖女。”
雲哥兒怔怔坐着,呆呆望着她,似是被吓到了。
珈以拿了個裝藥的盒子在桌上轉着,按停了才回頭看他,“怎麽?這樣就被我吓到了?日後看你小子還敢不敢輕信了旁人,還敢不敢非要纏着,跟着我。”
那小盒子在桌上骨碌碌的響,若是個人,怕是要被她轉得暈頭轉向了。
“不。”
雲哥兒突然出聲,吓得珈以失了手,那小盒子“吧嗒”掉在了地上。
珈以卻顧不得去看它,擡頭朝雲哥兒望去,卻見他微微一笑,似是想清楚了什麽,“不,正因為這樣,我才更要跟着你。”
他望着珈以,一字一頓,說得好似在立誓,“我要保護你。”
作者有話要說:
雲哥兒長得很好看,一個很好看的人含笑望着你,跟你保證,我要保護你……
不要說(快)十歲的小朋友不會撩人,我就認識一個,十歲,還要我幫他通關《植物大戰僵屍》的小朋友,但凡和女生握手,都是十指相扣,最喜歡唱的歌,也是“我曾經穿過山河大海……”
就這麽一路牽着手走回來,一路讓人陪着他唱……
主要是,你跟他說,握手不能這樣握,他還會臉紅,然後說,因為姐姐你長得好看啊……
沒救了,以後絕對有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