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剪秋在旁邊聽到兩個人牙子的談話後,感到天雷滾滾,他不知道自己長的什麽模樣,葉大山家裏沒有鏡子,也沒有水缸,除了摸到自己一身的排骨和瘦削的臉頰外,估計沒有當娈童的潛質,這才稍稍放了心。
這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喧鬧,很多人聚在一起紛紛議論着什麽,不時聽到人群裏傳來的叫罵聲和哭泣聲,紅嫂子和那漢子罵道:“曹五又來收攤頭費了,這次又少不得孝敬這些大爺了。”
“是啊!這幫孫子養不熟!”漢子摸了摸懷裏的銀錢,心裏暗罵,錢還沒暖熱,就要交給別人了。
很快,那夥人就到了紅嫂子攤位面前,為首的曹五又高又壯,一臉橫肉,吊梢眉上還貼了兩片薄荷葉子,黑乎乎的像幅膏藥,一頭亂發胡亂的用根簪子子攪成一團,頂在頭上像個大雞窩,大冷天還敞開着懷,露出野豬一樣的黑色濃密的胸毛。身後的狗腿子們大搖大擺,有些小弟手裏還拎着菜籃子,提着呱呱叫的雞鴨,看來是沒有錢交費的百姓們被搶了貨物。
紅嫂子是個機靈人,她上前笑着打招呼:“曹兄弟,這大早上的辛苦啊!”
說完主動将一個錢袋子塞在曹五的褲腰裏,還順便掐了一把他腰的肥肉。曹五正用手費力的挖鼻孔,不滿地咧咧:“老娘們兒,你少來這套!二十個銅板,一文也不能少!錢麻子,數數!”
他将褲腰裏的錢袋掏出來,一把丢給後面一臉麻子小弟,那麻子臉打開後數了數後,高聲叫道:“又是十個銅板,這娘們兒總耍咱爺爺們玩!”
紅嫂子巴結着笑,上前緊緊貼着曹五,在他耳邊輕聲道:“大兄弟,西姑強村有個絕色的丫頭,俺一早就定下了,回頭親自給兄弟你送到府裏去還不成?”
曹五這才哈哈大笑:“咱倆也是老交情了,這次就罷了,下次給再俺曹五找個絕色的小爺兒來!”
“成,俺回去就給你用心踅摸去!”
等曹五一夥走後,那漢子苦着臉看着他為數不多的“貨”,按自盤算着如何賣個高價,剛才他老老實實的交了二十個銅板,沒辦法,他沒有紅嫂子會說話,只得掏錢了事。
紅嫂子上前安慰:“別洩氣,這早市還有幾個時辰,到時候還有客人來挑。”
“還不如給人當男妾,這日子過得窩囊!”
那漢子有些洩氣。
“當男妾也得有臉,你這張老臉不行,天生就是個當老丈人的命!”
聽到紅嫂子打趣,那漢子也笑了。
葉剪秋站的腿都麻了,他無力的倚着身後的一棵大楊樹,看着集市上的人來人往。
這裏的人們裝扮都差不多,幾乎都穿着厚皮襖,頭上包着帕子,由于早上冷,霧氣大,很多人臉上還蒙着面巾,當做口罩用。有一個頭上包着帕子,蹲在地上賣陶碗的老漢,脖子裏露出的衣領密密麻麻有數層之多,他面前的兩個大藤筐裏裝着一摞摞的用麻繩系着的粗瓷大碗,還有一些石頭制成的蒜臼子,石盆石缸子。
姑姑曾說過,一層布一層風,十層布能過冬,貧苦人家都是這樣穿。俗話說敬人先敬衣,人們一看對方衣着就知道是哪個階層的人。
在集市裏鮮見穿棉麻衣服的百姓,更別提穿綢緞衣服了,市場裏偶爾有個騎着大馬穿綢棉袍的一看就是有錢人,耀武揚威的在市場裏挑三撿四。也許在這個地方,這皮子做成的衣服反而是最便宜的,也是貧苦百姓最常見的穿着。
葉剪秋和身邊的一群孩子一樣,全都是皮襖,但是這些孩子裏也就屬他的皮襖最為破舊,而且下面的褲子明顯太短小,露出細丁丁的一截瘦腳脖子,晃晃當當的踩着大草鞋。
姑姑曾經給他講過一個笑話,說六十年代的時候,村裏的幹部穿尿素袋子做的衣服,即使這樣,平常的百姓也穿不起,村裏還有個順口溜:“大幹部,小幹部,全都穿尿素褲,有黑的,有藍的,就是沒有廣大社員的……”
想到姑姑,他不由得又摸了摸手腕上的手鏈。
太陽快要出來了,楊樹林子裏的薄霧快要散了,集市上的燈光也滅了不少。楊樹上很多早起的鳥兒們仿佛也開了集市,紛紛在枝頭叽喳歡叫,如同一場熱鬧的晨間奏鳴曲。
這是一個非常貧窮的鄉鎮集市,裏面大多數是穿着臃腫,面容凄苦的老農,抄着手抱着長長的大杆秤,蹲在自已一早就帶來的蔬菜肉蛋之類的貨攤前等着買主,有些來買菜的主婦們也是穿着大襖,頭上裹着棉巾低聲和菜販們講價。
這個市場很安靜,不像上輩子的集市般那樣熱鬧非凡,而且每個區域很自覺的劃分開來。
賣肉菜蛋的聚在一起,賣針頭線腦布頭的聚在一起,木匠攤前也推滿了小板凳農具之類,賣早點攤位上人比較多,竈火上空飄蕩着熱氣騰騰的白煙,不知道在做什麽吃食。有人大早上就開始喝酒,還不時的傳來吆喝的猜拳聲和酒肉味兒……聞到飄來的陣陣酒香,惹得一旁的大漢直吸鼻子。
緊挨着人口買賣的攤位是一個賣場畜牧的地方,很多皮狙獸和牛,羊等家畜都拴在樹上,不時從那邊傳來牲畜特有的腥臭的味道。
這皮狙獸是葉剪秋第一次見,這些動物雖然長得高大健壯,但是性格很溫順,非常惹人喜愛。
紅嫂子的皮狙獸是常見的黃色,而牲口市場裏的皮狙卻花花綠綠的,有黑的,有紅的,有綠色,還有條紋狀的,尤其是它頭上長着環狀突起,像長刀似的兩只彎角,顯得特別雄壯威武,如果不是摸清了它的脾氣,第一次見到皮狙獸的人,肯定以為遇到了什麽兇殘的猛獸。
葉剪秋非常喜歡這種高大溫順的動物,上輩子的葉剪秋就經常騎在牛背上出去玩,在村頭的河裏游泳抓魚,躺在山坡上曬太陽,吃甜草根……
正當葉剪秋踮着腳看遠處的皮狙的時候,一個裝扮妖豔的中年女子出現在紅嫂子的攤位前。
這個女子體姿豐腴,一身閃光翠綠色的綢薄棉袍,穿着大紅緞子繡花夾襖,頭上戴滿珠花,臉上抹着粉粉白白,描眉畫眼,塗着鮮豔的紅唇,手裏甩着絲帕,扭着腰肢一晃三搖走了過來。
她一身紅配綠的裝扮在這個灰撲撲的市場上顯得格外惹眼,而且走路時那肥大的屁股扭的就像健壯的馬臀,很多人都在紛紛打量她,就連賣菜的攤主也抄着手站起來,好奇地張大嘴巴看着這個華麗妖豔的女子。
她來紅嫂子的攤前,一股濃郁而又劣質的香粉味撲面而來。
“喲,碧桃姐,您今兒怎麽得了閑,大駕光臨到這市場上來?”
紅嫂子顯然是經常和這位叫碧桃的女子經常打交道,估計這碧桃姐不少從紅嫂子這裏買人。
“瞧瞧有沒有幹淨的男孩子,縣裏鄉下都逛了好幾天了,沒有找到好的,累的老娘腿疼。”
碧桃姐微微皺眉,還輕輕敲打了幾下酸疼的大腿。
“俺這可都是好貨,全是幹淨沒有開-苞的。”
一聽紅嫂子熱情的介紹,為數不多的幾個男孩子臉色頓時變了,吓得縮了脖子往後躲。
碧桃姐輕蔑地一挑嘴角,鼻子裏嗤了一聲道:“你今兒的貨不成,年紀都大,而且長相醜的都跟地裏刨紅薯的似的,天生就是個拉板車的命!”
紅嫂子腆笑道:“沒辦法呀,這窮山惡水的哪有花尖尖掐呀,人家有好的還留着呢,哪會輕易賣掉。”
紅嫂子不由得想到牛氏家的葉二妞,葉大山一家寵的像個寶似的,只怕還等着這葉二妞進宮當娘娘呢!
碧桃姐嘆了口氣:“現在這些有錢的大爺不好侍候,有人專門要年紀小不懂事兒的,帶在身邊養着,等火候差不多了,才會收房。”
“喲,那可費功夫了,這得多大耐性啊!”
紅嫂子驚訝,這有錢人越玩越新鮮了。
“可不是,老娘也急,偏偏這模樣好的孩子不好找,這十裏八鄉的難挑一個!淨是些爛窩瓜!”
說完,碧桃姐還嫌棄地用絲帕掩鼻,單單沖着葉剪秋白了一眼。
背靠着楊樹的葉剪秋不禁好笑,他真的很醜麽?
等碧桃姐走後,這些男孩子都松了口氣。
看着那些孩子們的神情,紅嫂子不屑地哼了一聲道:“人家碧桃姐的聽月樓可是個好地方,不用說那頭牌的公子小姐了,光是裏頭的丫頭小厮們整日都是錦衣玉食養着,連漱口水都是香茶,洗手都用的玫瑰湯!你們別不開眼,就連馬夫一個月都有五吊錢!能進聽月樓當差也是福氣,成天侍候的都是你們一輩子也見不到的大人物!”
幾個男孩子一聽不由得吸了口涼氣,乖乖哩,這聽月樓這麽厲害啊,連下人都過得這麽好!
此時,紅紅的太陽爬上了樹梢,開始顯出威力。
楊樹林裏刮起了陣陣熱風,楊樹葉就像浪花般嘩嘩啦啦的響,樹葉上的霧氣漉出的水像雨滴一樣紛紛往下掉,很多人将自己身上的皮襖和棉帽子都脫了下來,紛紛躲在樹蔭下避開刺眼的陽光,有孩子伸出手接水滴往嘴巴裏填,也有幾個孩子熱的脫了大皮襖,光裸着上半身蹲在樹根下像猴子似的互相在皮襖和頭發上撥來撥去。
葉剪秋身上也開始燥熱了起來,覺得自己身上的破皮襖非常不舒服,身上好像還有小動物在爬,他不停的在身上和頭發上抓來抓去。他上輩子雖然在農村生活,可是姑姑和他都愛幹淨,還從來沒有長過什麽小動物!
天哪!他真想在熱石灰裏滾上一滾,往頭上澆上幾瓶烈酒,然後将頭上那三千煩惱絲剪了去!剃成個大光頭!
葉剪秋咧咧嘴,盡管他身上熱的難受,但是他也決不會在大庭廣衆之下脫衣服的。心裏竟然有些盼望自己趕快被人買了去,好痛痛快快地先洗個澡!
很快,又過來幾個買主挑走幾個孩子,紅嫂子的攤位前只剩下葉剪秋和另一個比他更瘦弱的男孩子,那男孩子已經餓的有氣無力了,不時地看着遠去的同伴弦然欲泣,嘴裏喃喃道:“俺怎麽辦呀?俺不想賣到戲園子……”
紅嫂子看着剩下的兩大一小“貨底”發愁,她擡頭看了看天,如果這在巳時還賣不出去,就考慮其它辦法了。
而那中年漢子攤位前,已經賣的只留下了那個蹲在地上不停咳嗽的老頭兒。那個老頭子蹲在地上,身邊的挎包開個口,裏面滿滿的工具。他不時的撿根樹枝在地上畫着什麽,葉剪秋好奇的上前看,原來畫的是一些椅子和凳子,還有一些漂亮的桌子,他果真是個木匠。
紅嫂子和那漢子商量:“快收攤了,又留了幾個貨底!”
“老規矩,要麽賤賣,要麽就送到戲園子或是暗門子,再拉回去還得管吃管住,再生個病啥的就更不好賣了,劃不來!”
“你那老頭子有人要麽?估計白送都沒人要。”
“有手藝,是個木匠哩。”
紅嫂子撇嘴:“雖說現在青陽鎮樹木也不少,但是這些成材的樹都是曹縣令标了記號的,全是曹大人家的私産,偷砍一棵都要人命!現下最吃不開的就是木匠,膽子大些的砍些邊邊角角刨個板凳啥的,大件的木器都得提前找關系預定!木材貴的比人還值錢,這年頭餓死的都是木匠!炭也貴的吓人,聽說一斤要五個銅板,誰燒的起?到了晚上,俺還是燒幾塊炭石放被窩當燙婆子使!俺還聽說……”
紅嫂子在那漢子耳邊低語了幾句,那漢子瞪大眼睛:“螭國?那裏的木材聽說特別好,尤其是紅松和白皮松,一根就要五兩白銀,有的木匠做成一幅獨木壽材都賣出了天價,發財啦!”
“所以說,這年頭有門路的木匠富的流油,沒有門路的都快餓死了!沒有原料加工,空有手藝也吃不上飯!”
葉剪秋被太陽曬的昏昏欲睡,他起的太早,而且到現在水米沒有打牙,又餓又困。這個時候,他摸到了兜裏的那顆小小的鳥蛋,這還是葉大妞偷偷塞給她的,只有一面之緣的葉大妞,看起來是個貼心的好妹妹。
正當葉剪秋小心翼翼地剝鳥蛋的時候,從市場外并排走過兩騎高頭大馬,馬上兩個英姿飒爽,一身戎裝的男子紛紛引起人們的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