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死得無聲無息。
錦衣衛那邊證據都還沒有出來,他就在牢獄裏選擇了自盡。
他這棵大樹一倒,底下的猢狲立時就散得差不多,夏司廉時機抓得好,楊太後那邊這次算是傷筋動骨,讓出了整個內官監不說,連司禮監的人都折損了大半,剩下的人也說不清到底是不是忠心。
海福得了楊太後的重用,可能施展的空間卻比早前與曹吉争鬥時還少。
他如今升為司禮監掌印,宮中遇見夏司廉,臉上的笑卻無論如何都扯不出來,只瞅了眼,語調陰沉,“夏公公這升職升得,怕是連之前的老人都忘了。”
他們之間沒了名分也算是了了關系,夏司廉目光掃過海福身後,沒看見想見的人,涼着語調回了一句,“再無幹系,不是海公公想要看見的嗎?”
兩人就此不歡而散。
也從這一次對陣開始,這曾經的養父子徹底撕破了臉面。
開始時,海福緩過勁來,借着多年在宮中打磨的經驗,時不時還能壓夏司廉一頭,偶爾讓他吃些小虧,但不到一年,這局面就再次反轉。
夏司廉在宮裏成長得飛快。
他“木面閻羅”的名聲在宮中越發出名,整個人陰沉沉的不見半點表情,連盛平帝都有些瞧不下去,還曾親口說起過此事,可夏司廉站得筆直,一句“奴才生來如此”,竟是不鹹不淡地頂了回去。
以內官監為中心,夏司廉的勢力在不斷擴大。
但他卻從未去打聽過那個應該被海福特殊關照的小太監。
偶有一次,在分別兩年之後,夏司廉聽說禦花園裏淹死了一個八歲左右的小太監,走過去時的腿都如煮熟的面條一般,差點吓得跌進水中。
好在後來那屍體打撈上來,不是他猜測的人。
他已身處高位,這次驚慌失措,雖然面皮上繃得好,看着還沒什麽,可手底下跟得久且得用的幾個小太監多少猜測到一些,本着讨好他的目的,開始關注其宮裏的小太監來,偶爾提起幾嘴,終于說到了珈以。
她還是留在針工局,但似乎升了點職位,不用再各宮奔走,而是管着幾個專攻繡工的小宮女,偶爾去宮外采購。
外出采購,這對小宮人來說可是肥差。
珈以得了這個差事,身側的人就多了,也不乏小意讨好想讓她幫忙一二的,加之職位小并不惹眼,身後還有海福這個靠山在,也沒人上趕着惹她。
夏司廉聽到這些話,眉眼總算是松了。
他不點頭也不開口,若是旁人來看,怕是半點看不出他的情緒,可就近的幾個小太監卻知道,他沒露出不耐的神情,顯然就已是一種默認了。
之後,那邊的消息斷斷續續就報了過來。
就算是聽見珈以那天累了耍嘴皮子偷懶,夏司廉都聽得眉眼放松。
宮內他與海福的争鬥越發激烈,海福日益老邁,爪牙漸弱,宮中內權已不斷地向夏司廉遷移,而前朝,随着盛平帝大婚,盛平帝在衆臣眼裏也已能親政。
萬歲親政,楊太後自然便再無借口掌控全局。
六歲登基,如今已近加冠之年,盛平帝終于手握重權。
重權再握,盛平帝倒是奇異地淡定下來,他非但沒借着這陣親政的風波讓楊太後難堪,反而對其愈發的孝順,除了換掉前朝之前站隊楊太後的幾個朝臣,竟是連楊家都沒有動。
而就在親政這年,秋獵之前,宮中還傳出了楊德妃有孕的消息。
盛平帝大喜,竟是越過了皇後,将楊德妃交給了楊太後親自照顧。
楊家大松了口氣,感覺萬歲還是親近自家,對着出了皇後的丁家都和煦了許多,話裏話外,都是多謝丁皇後照顧和承讓。
這話酸得,丁家差點就咽不下這口氣。
不但如此,盛平帝好似還信定了楊家,連帶着皇家獵場的守衛權,都越過了将領輩出的丁家,而給了世代文職的楊家。
楊家一時風頭正盛。
然後就是這波順風時,迎面卻迎來了一堆飓風。
先是盛平帝在獵場遇襲,被楊太後派來代替她出席的海福海公公救駕身亡,這邊刺客還沒查不來,宮裏就傳來了消息,楊德妃流産,口呼楊太後是兇手。
楊家先失職,又失了很可能競争皇位的皇長子。
楊家家主急急喊了自己的婦人去看望楊德妃,宮裏的楊德妃流産傷了身子,看見母親就哭了一臉的淚,握着母親的手喊着要她替外孫報仇,說了許多年來楊太後給她,給楊家下的套。
明面上幫她接近盛平帝,私底下卻給了錯誤消息,讓她故作清高惹了盛平帝的厭惡,才讓丁皇後得了這個鳳位,再接着又給她下了猛藥懷上龍子,讓她成為後宮中的衆矢之的,被吓得膽戰心驚後,又想讓她擔上“照顧龍胎不力”的罪名,連累如今正處在風口浪尖的楊家。
“太後,楊德芝她,從始至終,就不曾原諒過父親當年的無奈之計!”
楊德妃這句話,罵得算是撕心裂肺。
她身子原本就虛弱,瞧見了母親,又怒又委屈又狠,幾種情緒交雜,竟又惡露不止,高燒不退,連着艱難喘息了三日,香消玉殒了。
楊夫人早早給楊國公送過信,守在女兒床頭哭得撕心裂肺。
可此時的楊國公,完全無暇顧及枉死的女兒。
萬歲那日遇刺,看着只是被刺客割傷了手臂,太醫查驗之後,只包紮了傷口,囑咐萬歲好好養傷,還給兩日後夢多覺淺的盛平帝開了安神藥。
那安神藥,是夏司廉親眼盯着人熬出來,給盛平帝遞過去的。
可偏就是這碗安神藥,放倒了盛平帝,讓他倒在龍帳中,氣息奄奄。
盛平帝膝下無子,這一倒下,對衆臣而言,都是大事。
楊家尤為驚慌,下手就将那太醫和夏司廉下了牢獄,第一日就上了刑,逼問幕後指使,目的就是為了逼出解藥。
夏司廉咬死了這藥除了他過手,就只剩三個小太監。
他半身是血,全是皮開肉綻的鞭傷,嘴都咬得流了血,這會兒卻還笑得出來,“奴才早與太後跟前的海公公反目了,傷了萬歲,奴才能得到什麽?”
左不過也是個死。
可他話裏有意無意的話,令審問此事的大理寺卿想到了一人。
夏司廉被送回了牢房。
他畢竟是重要的嫌疑人,大理寺也能讓他死在獄中,還找了大夫幫他簡單處理了下傷口,夏司廉靠着牆坐着,仰着頭望着從小小的窗口透進來的陽光,突然有些後悔。
不是後悔自己不夠謹慎,他是後悔,沒有在海福死後,立即去看小午一眼。
距今,都快九年了呢。
當年的小嬰兒都長成少女了,前月怕是來了月信,他沒敢做什麽,只讓人偷偷往她被子裏藏了老姜和紅糖,也不知她熬來喝了沒有。
當年瘦瘦弱弱的小姑娘,長大了,應該不會這般柔弱了吧?
要是就這般死在這裏,也不知鬼魂能否去看她一眼。
夏司廉靠着牆,仰着頭,忽就覺得眼眶有些發熱。
他在獄中待了七日,為了撇清幹系,夏司廉沒有動用任何人,相反,只要外面沒主動遞進消息來,就說明盛平帝沒死。
沒死,那很可能就說明,他們已經找到了人救活他。
如今海福倒了,楊太後深陷泥潭,內官監司禮監都已經在他的掌控之下,再加迫在眉睫的“追查”謀害皇子一事,盛平帝就是出于穩定內宮的目的,也不得不将他從牢獄中撈出去。
他眼下需要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做,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又等了三日,他終于等到了牢房的門被打開了。
夏司廉看着面前擺開的儀仗,皺了眉頭——他記得,宮中并無長公主,這儀仗……
兩側的宮女躬身而立,盛裝華服的長公主款款而來。
美人瓊鼻鳳眼,櫻桃小嘴,頭上的珠翠點綴着烏發,大紅色的宮裝繁複而華麗,她站在破舊的牢獄裏,彎下腰來,将臉湊到了夏司廉的面前。
她緩緩勾了嘴角,那正紅色的唇色美得惑人。
“從你抛棄我的那一日,我就在等着今天。”
珈以站起身,理了理寬寬的衣袖,看着面前震驚得連眼睛都忘了眨的人,心裏的小人已經開心得叉腰狂笑了,臉上卻還是要拿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
她畫了眼線,微微挑眉擡眼時,整個人的氣勢全然便是涅槃重生,展翅高飛的鳳凰,“夏公公,如今這感覺,您可還受得住?”
夏司廉抖着嘴唇,手藏在袖間,手指握得死緊,連帶着他全身都在痙攣,壓抑着某些沖動,艱難而篤定地喊出一個名字,“小午?”
珈以看了他一眼,冷笑,“夏公公慎言。”
她一字一頓,“本宮乃是萬歲親妹,廖妃之女,如今的成安長公主,可不是夏公公口中那個被人随意抛棄,生如草芥的小宮人!”
作者有話要說:
珈姐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