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足足有上百畝的玉米青紗帳。
放眼望向遠方,玉米地周邊特地隔出幾畝地的空間,單獨将這塊玉米田孤立起來。顯而易見,這種做法是有着經驗豐富的農人幹的,為了保證将來收獲的玉米種子純度。
那大如長劍的葉子,粗如炮彈的玉米,如同掃把般的指天纓……種種跡象都表明,這大片的玉米田,是用紅星希望農場的種子培育的。
胯-下的馬兒甩着尾巴,不時地啃食眼前的莊稼,那露出豁口的玉米,竟然呈現出黑亮的顏色。
那是葉剪秋特別留下的品種——黑珍珠一號。
朝歌在他耳邊悄聲道:“要不要我放一把火燒了它?”
葉剪秋搖遙遙頭:“不必。”
畢竟土地和玉米是無辜的,糟蹋糧食可是葉剪秋最不能容忍的事情之一。
葉剪秋無奈的嘆了口氣。
很明顯,那曹家商鋪當初豪爽的将農場所有的糧食全部收購是另有打算的。
曹家和葉剪秋想到一起去了,他們将這些特優的糧食當成種子。但是,精明的曹家人卻不會将種子賣給百姓,他們只想種在自己的莊子,收獲後會加工磨成粉出售,利用高産來增加收入……
——這樣一塊超大的蛋糕,為利是圖的曹家人并不會輕易與人分享。
葉剪秋暗暗估算了一下,眼前這片玉米田,正是春季玉米。也就是說在三月未的時候播種,到七月初收獲。而播種的時間,正是他不在青陽的時候……
由于自己一味沉浸在失戀的哀傷中,結果被人擺了一道。
葉剪秋苦笑,這下你長心了吧?失去了愛情,還想失去事業嗎?醒醒吧!
“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聽你的。”
朝歌調轉馬頭,共乘一騎的兩人縱馬離開。
回到帳篷裏,葉剪秋無力的躺在床上,閉上雙眼一動不動。
他腦子很亂。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啊……
曹家等到這片玉米收獲後,還會在自己的莊子裏繼續種上花生,大豆等其它品種。等收獲後,定會榨成油脂來賣,在這個百姓們幾乎只用動物油做食物的世界裏,植物油算得上是奢侈品了,這肯定又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很顯然,曹家的莊子,成了第二個大農場。
葉剪秋本想将重心放在農業上,妝品類的東西并沒有上心,大方的交給了曹家人去做。沒想到,就連自己唯一重視的,也被曹家人竊走了。
曹五啊,曹五,讓我怎麽說你……
朝歌進屋後關上帳門,放下帳簾,悄悄的脫下鞋子翻身上了床,又伸出手拉開被子,将兩人蓋在一起。
黑暗中,朝歌将身邊這個渾身發冷的人緊緊的抱在懷裏。兩個初次創業的年輕人,第一次遇到事業危機,不由得緊緊抱成一團。
感覺到溫暖,葉剪秋閉着眼睛将頭上的簪子抽掉,翻個身偎在朝歌懷裏。
朝歌也解開自己的發帶,一頭黑亮的長發散落滿枕。
“是不是這樣躺着要舒服些?”
“嗯。”
兩個人擠在一起很溫暖。
聞着對方近在咫尺發香,朝歌道:“要不要我去血染曹家大宅?”
——溫柔的就像在說“要不要我給你下碗面吃?”
葉剪秋不禁笑了笑道:“有些家長,會體罰孩子,其實那是教育的無能。我相信,暴力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
不管對方犯了多大的錯,葉剪秋都不想扯上人命,畢竟他受了多年的陽光正統的教育。
朝歌笑了笑,這個人的心就像一只小刺猬,總是喜歡把刺收起來,面對別人時,只露出軟軟的肚皮。
朝歌開口道:“你知道嗎?我曾經聽過一個故事,說是皇宮裏有一種秘密種植的甜瓜,數量非常稀少珍貴,只供皇族食用。後來有一個宮女,由于做事得體,在過節的時候被主子賞了一塊,結果她悄悄的将一顆種子藏在自己的舌頭下面,帶出了宮。”
“後來呢?”
“後來她的家鄉慢慢的也有了這種甜瓜。”
“最後呢?”
“後來等皇族的人知道後,已經晚了,當地的百姓都吃上皇家才能享用的美味。”
葉剪秋松了口氣:“沒有殺人就好。”
朝歌笑:“那是因為已經來不及了,若是當初藏瓜籽的宮女被發現,定會活不成。”
朝歌的這個故事的意思是想說,如果想辦好事,得冒着巨大的風險。
“那我們怎麽辦?農場的種子還賣不賣呢?”
葉剪秋的想法很簡單,他本來打算将種子賣掉,農場的收入會提高,老百姓也會受益。但是看到曹家的所作所為,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農場若是開了口子大量将優良的種子推向市場,那就會出現更多的莊子和他們竟争,他們農場的收益會大大減少。
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這個世界的土地,官田多由貧民佃種,民田多歸富豪所有。若是出現這種情況,鄉紳富豪們會加大掠奪土地的動力,而百姓們會更慘,不僅手頭少的可憐的土地會保不住,還有可能會淪為農奴……
這是不是一種可怕的蝴蝶效應呢?葉剪秋很忐忑,是做聖人還是奸商?他比哈姆雷特還要煩惱。
感覺到懷裏的人不停的翻身嘆氣,朝歌安撫的拍了拍葉剪秋的後背道:“不管你說什麽,我立刻去做。”
“其實我也想聽聽別人的意見。”
“為什麽?”
“因為我也想依賴……我是不是很懶?”
“不是,因為你累,不想動腦子。”
“朝歌真聰明!”
聽到對方的誇獎,朝歌嘴角挑了挑,不禁将手抱的更緊一些。
黑暗中,葉剪秋能真切的感覺到對方溫熱的呼吸,還有那臉上像羽毛一樣的搔癢,那是朝歌長長的睫毛不停的在他臉上眨呀眨呀……
葉剪秋稍微挪開一些距離小聲道:“朝歌,你知道嗎?從小到大,我就喜歡在天氣惡劣的時候躲進自己精心準備好的‘小黑屋’裏。聽着外面的風雨聲,就覺得自己的屋子很安全。”
“我也是,從小就喜歡在北風呼嘯的時候,躲進溫暖的洞窿,燃起一堆篝火,聽着外面風雪肆虐,就覺得特別安心。”
“其實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
“哦,我明白了。”
葉剪秋小床,緊緊的靠在一排高大的書架後面,四周還圍起了一圈厚厚的床簾,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盒子。
夜色已深,狂風呼嘯,被風吹動的樹枝“啪啪”作響,不時的敲打帳篷頂,發出陣陣悶響聲。
果然,這個像盒子般的小床就像溫暖的鳥巢,人躲在裏面,好像将風雨屏蔽在了外面。
朝歌眼睛有些溫潤,他雖然不知道葉剪秋童年如何,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屬于缺愛的孩子……
——葉剪秋雖然有姑姑疼愛,但是終究沒有父親和母親,少了雙親的他,也聽到過種種流言蜚語。葉剪秋總是悄悄躲起來,任姑姑怎麽敲門,也決不打開。
——而朝歌,他的生日也是母親的“忌日”。雖然母親最後幻化成了黑鷹陪着他,卻不能像正常的母親那樣對他噓寒問暖,只是用頭輕輕磳他……
朝歌看着黑乎乎的帳篷頂,慢慢地道:“曹家肯定在外面有不少作坊,我已經發現有和農場一樣的貨品出售。烈酒,果酒,銅器,帶有标準件馬銜鐵,馬辔,繁纓……還有盔甲和馬車上專用的镙栓。”
葉剪秋嘆氣:“镙栓也有啊……真沒有想到,他們什麽都不放過。”
農場的螺絲釘都是通過手工制作的,分粗牙和細牙系列。在制作時,要先鍛造出螺絲釘的釘胚,再用錘子在釘胚上敲出釘頭和圓形的釘身。然後,用鋸子在釘頭上鋸出一道道溝槽。
初時,人們覺得螺栓只是将東西連在一起,似乎平凡無奇,但沒有它們,所有器具都會支離破碎。
那些使用過螺栓的人都嘗到了甜頭,開始逐漸适用于各方面。它可作為開關門的轉軸,提水的設備,戰備甲衣的連接,甚至農具,馬車等物品,都用上了螺栓。
由于制作工序複雜且價格昂貴,現在的螺絲釘是按大小不同型號論個賣的,也是農場收入的來源之一。
“那些有八個紡綻的織布機他們肯定也知道了。”
“沒錯。”
農場仿造了珍妮紡織機,八個紗錠都豎着排列,用一個紡輪帶動,工人喂入纖維條後,可适用于棉、毛、麻纖維等類的紡紗。一部機器就相當于八個人的勞動力,機械會慢慢地代替了傳統的人工。這新制成的織布機樣品,現在還放在農場,并沒有正式投入使用,葉剪秋本想着蓋個車間,讓工人們來棉紡廠上工……
“曹五是怎麽對你解釋的?”
葉剪秋到現在也沒有見過曹五的面,他只通過朝歌來了解事情的原由。
而朝歌知道這件事後,第一次狠狠揍了曹五。滿臉是血的曹五沒有還手,他低頭很老實的承認錯誤,他解釋道,是因為他的老娘喜歡農場的産品,所以多問了他一些問題。
于是,毫無戒備的他就對自己一直很崇拜的老娘說了很多。
曹五的想法很簡單,曹家的生意那麽大,大到整個青鸾都有商號的分布,還會看上一個小小的農場?他雖然明白母親和大哥的抱負,但是沒想到她的主意竟打到農場上!
曹五雖然很傷心,但是老娘擡出來的理由更是大的讓他無法抗拒。曹母說,所謂仁不帶兵,義不行賈,他們曹家想要光宗耀祖,就絕不能有仁義之心。自古以來強者都是踩着別人的頭頂上位,腳下全是枯骨……
最後曹母還安慰曹五,若是小廚子生氣,大不了賠銀子就是,或是商議一下,可以兩家聯合起來,一起做大農場……
曹五哪有膽子商議什麽合作?見曹五不肯出面,于是曹母就提出自己和葉剪秋見面,卻被曹五苦苦攔下了。媽呀!你做了“賊”還這麽理直氣壯,這輩子還想讓我見小廚子嗎?
——婦人之仁!
這是曹母給曹老五的最後評價!
朝歌開口道:“曹五雖無心,但曹母卻有意。曹家雖然有花不完的錢,也有種不完的田地,但曹家卻沒有兵力,他們就像只無頭蒼蠅般四處投主。他們明裏依靠呂延玉,暗地裏也和螭國有來往,明裏只是經商,背地裏卻想發展軍團。一心想要和朝廷中分天下,但苦苦沒有機會。”
“如果曹達有了軍隊,就成了軍閥,定成為隐患。”
“沒錯,這也是為什麽朝廷自古以來重農抑商的原因。他們現在做的一切,不僅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但也是針對你。”
“為什麽?”
葉剪秋睜大了眼睛。
看着黑夜中那雙如若星辰般亮晶晶的雙眼,好像天下獨此一份的美麗。
朝歌不禁暗道,有些花朵,你必須得趴下來仰視他的風景,你會驚訝的發現,花瓣底下的美麗是你無論如何在上面也看不到的,因為上面的光鮮只是留給昆蟲……
朝歌情不自禁的湊上前吻了吻那雙黑亮的雙眼道:“因為趙淳。”
“齊王?”
葉剪秋毫不在意的抹了一把濕濕的眼睛,他只把朝歌當成可愛的小弟弟。只是這個弟弟,總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親來親去的……
朝歌抑制心裏的酸楚,沉默了片刻才開口道:“因為他們終于窺到潛龍蹤跡。齊王只所以對你不離不棄,只是看中了你的異能。因為你現在的異能消失了,所以你目前能做到的事情,他們曹家更有能力做到,而且會做的更好。因此,他們盼着能攀附齊王……如果齊王最後榮登大寶,那曹家至少列位王候。”
“野心真大,那趙淳知道嗎?”
“趙淳什麽都知道。他會審時度勢,冷眼旁觀,也許等羊養肥了,就會一刀切,怎麽可能容他漸漸壯大?”
“也是。”
葉剪秋嘆道:“其實我壓根不喜歡做什麽大老板,只想種上幾畝田過小日子,沒想到攤子越鋪越大,責任也越大,有些力不從心。”
“你想離開農場嗎?”
“偶爾會想一想罷了……”
“那我帶你走好嗎?”
“走?我們又能去哪裏?”
朝歌激動的坐起身,他側着頭緊盯那明亮的雙眼,鄭重地道:“天下之大,哪裏都有我們容身之地!我們去塞北南疆,東海西洋,縱馬放舟,滑雪攀山!”
——來吧,親愛的人,我的戰馬已經準備好!來吧,趁着烏雲還遮擋明月!快來吧!我們趁夜色奔往它鄉!
“真好,真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是的,我們可以一起!”
“可是我不能。”
“為什麽?”
朝歌剛剛驚喜的心又陷入了失望。
葉剪秋苦笑:“因為我的肩膀上有了責任。現在我在這裏已經有了親人,他們疼愛我,我要守在他們身邊。我的事業雖然受到了威脅,但我也要勇敢面對。農場這麽一大幫子人在看着我,在等着我拿主意,我不能一走了之……不管今後遇到再困難的局面我也絕不會走。”
朝歌的心既失落又歡喜。
讓朝歌歡喜的是,葉剪秋的話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不會離開這個世界。但是讓朝歌失落的是,他不離開的最主要原因,并不是因為自己。
“你很堅強。”
“我沒有選擇。”
朝歌嘆了口氣,又一次吻了吻他的額頭道:“睡吧,明天我帶你去吃好的,等吃飽喝足後,我們就開會。”
“成!”
此時,聽到人有在重重的敲門,“咚咚”的砸門聲很急切。朝歌暗暗罵了一句後就捂住葉剪秋的嘴:“別理他,天塌地陷我們也不出去!”
因為聽不到裏面的回應,敲門的老木又跑到帳篷的窗戶前大喊:“葉管事,葉管事你快出來,你家來人了!”
葉剪秋撥開朝歌的手大喊:“是哪個?”
“你妹子!”
大妞?是不是家裏有了什麽急事?
難道是采霜?那個丫頭是不是在府裏受了氣跑出來啦?
葉剪秋邊起床邊不放心地問道:“是哪個妹子?”
“就是那個葉婉珍呗!”
“讓她滾!”
葉剪秋懊惱的躺回床上,一把拉起被子蒙住頭。朝歌笑嘻嘻地将他連人帶被子抱緊,小聲戲弄道:“葉管事,我的葉大管事,你老家那位精的像小鬼似的妹子又來鬧啦!”
葉剪秋悶悶地被子裏道:“我不想見她,你去打發她走。”
老木又在窗外大叫:“葉管事,你妹子是巡檢史大人帶來的,他們人就在你的帳門口等着呢!”
一聽此言,葉剪秋掀開被子“騰”地坐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