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中最忙碌的麥收時節。
青陽鎮的大街小巷冷冷清清,行人稀少。更是有很多臨時閉門謝客的店鋪,掌櫃的在門口貼上告示:“東家麥收,暫停歇業。”
此時正是上午巳時,熱風陣陣,太陽毒辣,雖然還有幾個零星的食客還沒有吃完,但是石頭已經開始慢騰騰的開始收拾攤子了。
石頭看着門口稀稀拉拉的食客嘆氣,好像所有的人都跑到了麥田搶收去了。
他第一次體會到了淡季和旺季帶來的落差。旺季的時候每天晚上喜孜孜的坐在燭光下不停的串錢,而到了淡季,每天的流水錢連櫃子底都蓋不嚴,炖的肉湯最多只賣出半鍋。
他瞟了一眼緊挨着自己飯館邊一個的打燒餅的攤子,那兩個賣燒餅的攤主撐了一把大油布遮陽傘,正有氣無力的坐在小板凳上喝着涼水啃幹糧。
由于生意不好,他們打好的一摞燒餅被太陽曬的又幹又硬,根本沒有人買,攤主只好就着涼水啃“貨底”。
石頭找到一個陶盆,舀了一盆子熱乎乎的肉湯端了過去。
那個戴着寬大的遮陽帽,系着遮臉巾,将自己捂的嚴嚴實實的漢子見石頭來送飯,心虛的低下頭。一旁的婦人卻立刻站起身,毫不客氣地一把奪過那盆香噴噴的肉湯,拿起勺子就開始撈稠乎乎的肉塊,大口大口吃起來。
賣燒餅的攤主正是葉大山和牛氏。
石頭嘆氣,當初他匆匆趕到霸州府去接葉大山的時候,正巧那糧店的惡掌櫃穿着一身大紅喜袍,連喊帶罵的指揮那些如狼似虎的家丁,将那老兩口按在地上拳打腳踢……圍觀看熱鬧的百姓,比在農場門口鬧事時還多!
石頭連忙上前行禮周旋,他畢竟做了一段時間的生意,也長了一定的膽識。
對方見他趕着大馬車,且一身掌櫃的打扮就客氣幾分,于是詳細的告訴了石頭原因。
原來是葉大山将二妞許了那家的掌櫃,人家吹吹打打擡着一頂小花轎來娶親時,卻發現人早跑了,而且聘禮也不見了……落得人財兩空的那胖掌櫃的氣得正要抓老兩口去找人牙子賣掉。
葉大山看到石頭來到後,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臉青腫的他苦苦的抱住石頭的腿,哭爹喊娘求着石頭來救他。
石頭對那掌櫃的賠了禮,又賠了雙份的聘禮錢,但對方仍不依不饒,于是石頭又拿出了懷裏早就準備好的一封書信。
石頭來霸州前也是提前做了準備的,他知道自己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外地,想帶人走并不會那麽容易,于是他求助了曹五。曹五交給他一封給霸州曹家商號大掌櫃的信函,信裏還蓋了曹老娘的專用大紅章。也就是說,石頭來到霸州遇到了什麽困難,可以找曹家在霸州商號的聯絡人擺平。
曹家的商鋪做的很大,那糧店的掌櫃對曹家的大名也有耳聞,他得了雙倍的好處後,也只得落個順水人情做罷。
就這樣,石頭才将葉大山一家子又帶回青陽。
由于葉大山不願回老家種地,石頭又給他們租了房子,還花錢請了師傅來教葉大山大打燒餅,算是給葉大山找了一條謀生之道。
只是那九十多歲的老爺子一連折騰了幾個月,油燈終于快耗盡了,許大夫來看了幾次後,就悄悄交待石頭,該準備後事了。
老爺子也可能感覺到自己不好,彌留之際大吼着要回西兔兒村,由于葉大山死活不回去,石頭只好出頭将老爺子拉回家,沒想到老爺子進了洞屋躺下沒多久,就咽了氣……
一向标榜自己孝順的葉大山,到了關鍵時候卻死活不願出頭,他的理由就是——沒有臉回老家,村民會對他指指點點看笑話。
石頭一再苦勸讓他回去主持辦喪事,那葉大山就大鬧着說,若是逼迫他回老家,就是死路一條,那石頭只怕得埋兩位長輩了!
石頭無奈,只好自己出頭辦了後事。
由于葉大山卻仍躲在城內不出面,老家所有的村民對葉大山的行為非常不恥,尤其是那二黑爺和三杠爺更是對他大逆不道的行為暴跳如雷!甚至親戚們又跑到青陽來找葉大山,可是卻不知道他躲到哪裏去了……最終他們也無可奈何的悻悻而歸。
葉家的親戚們很是懊惱,但是面對這種事也很為難。
那長子葉大小畢竟被家人賣掉了,而且在農場撕破了臉,他爹葉大山還不來呢,誰還有臉去通知他?那幼子葉栓年紀還小,最多只能披麻戴孝幹哭!其它那兩個丫頭畢竟是姑娘,一個嫁了人抱着嬰兒還來穿孝,另一個則是逃犯,更是不知其所蹤,家裏也只有這個石頭女婿來出頭了……
在這最考驗人心的時候,只有石頭真正挑起了大梁。
等老爺子的後事辦完後,石頭又将自己和葉大山一家子的田地做了主,全都包給了老家的親戚來種,租種的親戚可以每年交給他一定數量的糧食。
裏正一再保證,老家的農田他會幫忙打理。而老家的親戚也一再讓石頭放心在城裏做生意,每年的租糧,定會親自送到門上。至于葉大山,親戚們放言,他要麽永遠不回去,若是敢回去,光是葉家的二位爺字輩的,也決不會放過他!
誰也沒想到這葉家的頭宗大事,卻被尹家辦了,這件事成了笑談傳遍了十裏八鄉,那葉大山的事情也從頭到尾被村民們翻了個底朝天,甚至有人還編了順口溜:
穿新衣,戴新帽,葉大山,不孝道。
吃的好,穿的妙,老子死,找不到。
心也知,肚也明,就是他,怕恥笑,
買了馬,開了店,掙了錢,把妓嫖。
面朝地,背朝沙,四處尋,到處挖,
原是他,到處藏,比兔子,還狡猾……
——葉大山終于火了。
其實葉大山混的正得意時,也曾經打算過将來給老爺子一個風光大葬,請上最好的戲班子,最好的吹打響器班,然後宴請村民白吃上三天,最後再請縣裏的官老爺們過來……那他可以趁機在十裏八鄉出了大名!其實葉大山現在還暗地裏埋怨,這老爺子死的不是時候!
石頭卻并不知道葉大山心裏的打算,他也沒有空去揣摸葉大山的心思。
石頭很忙,他要做生意掙錢還帳,要照顧大妞,給孩子洗尿布,要給葉栓找學堂,還要打聽葉二妞的下落……
——在生活的磨砺中,石頭也漸漸會成長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石頭是唯一一個最後給老爺子淨身穿斂衣的孝子,當他給老爺子淨身時,驚訝地發現,老爺子大腿上長了幾片大如手掌的鱗片!
他吓得伸手去摸,那鱗片光華閃閃,輕輕一碰,竟然掉下了幾片,吓得石頭不敢聲張,匆匆将老爺子入棺了……
“石頭!咱哥倆喝兩杯!”
正沉浸在回憶中的石頭吓的一擡頭,就見曹五腋下挾了個大酒壇正滿頭大汗的站在他面前,曹五臉色非常不好,雙目赤紅,胡子拉碴,人也瘦了很多,仿佛生了場大病。
石頭驚訝道:“五哥,你咋了?”
“費話少說,陪哥喝兩杯!”
“成!”
幾個食客結了帳散去後,石頭匆匆将攤子收了,然後兩個人就坐在摞成小山狀的桌子後面角落裏開喝。
石頭抓了把花生米,曹五拍開了酒壇。
還沒等石頭坐穩,那曹五就搬起酒壇咕咚咚喝了一氣,然後一抹嘴巴嗚嗚哭了起來,石頭手足無措地道:“五哥,你咋了嘛?”
正在奶孩子的大妞不放心的撩起布簾,石頭對大妞默默地搖搖頭,大妞只好又放下簾子縮回床上。
曹五哭了一陣後,狠狠地抹了把臉道:“五哥對不起農場,更對不起小廚子啊!”
說完,曹五趴在桌上悶聲哭。
石頭從來沒有見過曹五傷心成這樣,不禁也紅了眼圈,他伸手推了推曹五:“五哥,你倒底是因為啥?給兄弟說說,看看兄弟能幫上忙不?”
曹五擡頭,一雙大如銅鈴的眼睛此時又紅又腫,他悲戚地道:“你五哥平日裏我把那小廚子看得比自己的親娘還親,可是最後傷他最深的,其實是五哥我啊!”
“五哥,你這話是怎麽說的?兄弟聽不明白呀?”
“石頭啊,五哥心裏實在憋的很,快要出毛病了,看你和大妞為人厚道老實,那五哥就對你掏心窩子的話!”
“嗯哪。”
“五哥将那農場裏的秘密洩露了,而且知道的內情的不是別人,正是五哥的老娘!現在曹家在外地也圈起了大農場,蓋起了大棚種果瓜,也造了車間煉鋼打鐵……曹家商鋪不僅仿造農場的貨品,而且娘她……她也已經下令讓人研究那些織布機……你說,那小廚子因為司徒瑾的事兒一下子白了頭,這農場的事兒若是他知道了,他可怎麽活喲!”
石頭一驚,他立刻站起身道:“五哥別急,讓俺先把門關上再說。”
石頭立刻起身去關飯店的小門,結果發現牛氏正探頭探腦的往裏看。
“呯”的一聲,石頭毫不客氣的将牛氏關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