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變桑田,桑田變滄海。
窮通無定準,變換總由天。
一股一股的旋風卷起黃沙,像平地冒起的煙霧,打着轉在沙漠上飛跑,連一棵樹木都沒有的荒漠,廣闊的讓人感到疲倦,似乎有一種永遠走不出去的孤獨。
荒原上一匹孤馬孑孓而行,殘陽中那馬背上的漢子蓬頭垢面,憔悴不堪,衣裳沾滿了沙塵,濃濃的頭發胡須都被擰成了縷縷麻繩。
此時,突然馬嘶叫,驚擡蹄,一股濃重的膻腥之風襲來,那漢子感到後背一沉,只見雙肩竟搭着兩只毛茸茸的爪子!感覺到腦後傳來呼哧呼哧粗重的呼吸,他立刻彎腰趴下,縮頭一躲,用力将身上的重物甩出!
說時遲那時快,漢子立刻舉起斧頭砍向撲過來一只灰毛獸人,瞬間那獸人被切破了喉管,濺血撲倒在地!此時,又有幾只人面狼身的獸人嘶吼着撲向馬臀,馬受驚不停的在地上颠簸躲閃,那漢子怒喝着從馬背上跳下揮起斧頭,很快,這幾只獸人就被砍得稀爛倒地而亡。
“五十九。”
看着被鮮血染暈的黃沙和獸人的屍體,他默默的記下這一路被他殺死獸人的數量。
那漢子知道,其實這些獸人并沒有什麽威脅,正是因為他們成為獸人的時間太短,還沒有學會真正的捕獵。
他最擔心的倒是神出鬼沒的孤狼和狼群,它們才是真正的荒原殺手。在荒原中成長起來的野狼陰險,狡詐,貪婪,耐饑耐寒,極善長途奔跑和跟蹤,嗅覺靈敏又機警,遇到獵物窮追不舍,有時還會召喚同伴團隊作戰!
那漢子搖了搖頭,拿着淋着鮮血的斧頭走向一處幹淨的沙丘,彎下腰抓起兩把沙土将斧頭擦了擦,又別在腰間上馬繼續前行。
當他終于穿過了人煙稀少的荒原後,漸漸接近繁華的城鎮。
随着路越走越寬,行人越來越多,只見那些百姓們正匆忙朝着京都臨月城方向奔逃。
寒風中有人用被單子大帽子遮頭蓋臉,即使如此,也能看到有人臉上偶露獸形的特征,更有那些膽大的半人半獸的異化者,大搖大擺的出現在人群裏,那是幾只威風凜凜的虎形獸人,旁人見到,紛紛躲避,留下通道任由它們通過。
其實隐藏在民間異化的百姓數量之多,已超出人們想像。
人們從最開始的驚恐萬分也變得慢慢接受起來,因為他們身邊的鄰居和朋友,甚至親人都多多少少有異化者。但也有人不能接受,見到獸人就要想盡辦法燒死,因為覺得是妖孽。
這些異化者和剛才襲擊的狼型獸人其實并不相同。
很多人不明白其實這裏有一個很明顯的分界線,那些提前異化者保持着人類的思維和舉止,對人類并沒有威脅。而那一夜之間被病毒風沙感染的人,才有可能成為兇獸。但是,其中也有無害的獸人,比如被曹家老太關在暗室內的那些羊型獸和魚型獸,即使被風沙感染,也不會傷人。
這些隐藏很久的異化者欣喜萬分,原認為自己得了怪病,苦熬到今天才發現,原來很多人都和自己一樣!而且一夜之間,他們的能力更強大了,得到了非同一般的健壯體魄。甚至已經有各路軍隊開始緊急的四處尋找這種強大的異形獸人,并貼出告示宣稱,願出高于常人數倍的饷銀來征收這些異化者參軍。
此時,路邊傳來小貓一樣的哀哀啼哭聲。
只見一個衣衫褴褛,腰間系着麻繩,赤腳棄兒在寒風中凍的瑟瑟發抖,正小聲無助的抽泣。路人看到無不唏噓,卻無人伸出援手,甚至有人連連搖頭,只道怪物。只見孩子雙耳長長,眼睛紅紅,原來是一只異化的兔形小獸人。
弱小的異化者軍隊是不收的,也許孩子的家人不能接受他成了怪物,卻又不忍心親手處死,最終被父母遺棄,可憐巴巴的留在這裏聽天由命。
那漢子見狀下馬塞給他一只大鍋盔,其它逃難者眼睛發綠盯着那孩子手中幹糧,只是礙着那渾身煞氣的漢子不敢上前明搶,只躲在一旁等他離開好下手。
那漢子幹脆坐在地上,看着那棄兒就着鹹澀的淚水勉強将那鍋盔吃下肚。那孩子吃飽後哽咽着慢慢向漢子靠攏,伸出的小手上滿是白色的細絨毛,漢子伸出大手撫了撫他軟軟的長耳朵。
路上煙塵滾滾,車馬不停,那漢子一臉麻木的看着身邊那匆匆而過的人群。
終于有路人停了下來,那是兩位同樣包裹嚴密的夫婦,他們看到小獸兒哀哭可憐,于是警惕的向漢子打探,得知原委後,那對夫婦稱願意帶着孩子逃命,并悄悄拉下臉上的面巾展示自己鹿形獸的臉。
那漢子這才掏出幾枚銀錠給那好心人,并亮出利斧威脅他們說頭上三尺有神明,莫要欺兒騙世!那對夫婦流淚喏喏,并稱自家孩兒被人當成怪物燒死,這才起了憐惜之心,并承諾定會将其當親子看待。
那漢子這才放心讓孩子跟着大人離開。
殘日如血,漢子孤單的站在一棵被燒成炭火的大樹之下,無言的看着逃難的人群,目光所及之處,滿目瘡痍。這裏是霸州城外三十裏柳家屯,遙遙可望螭國大軍密密麻麻駐紮的軍帳。
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從離開青陽後,才得知外面的世界不僅獸人成群,而且變成了人間煉獄。曾有百姓向他告知,現如今夷族大軍壓境,蠻賊猖獗,海寇逼迫內地,就連山匪也沖下山來殺戮打劫,四海之內哀鴻遍野,餓虜遍地。
真是寧為太平犬,莫做亂世人。
漢子雙目布滿血絲,可見多日未曾合眼,他伸出拳頭狠狠砸向仍有紅色炭火的焦黑樹幹,一下下不知疼痛的捶打着,仿佛這樣可以減輕自己內心的痛苦。
他看着天空飛過的群鳥,張開幹裂的嘴唇想要吶喊,喉嚨卻嘶啞的發不出一句聲音。
——娘,你在哪裏,可變成飛鳥逃出了牢籠?
——小廚子,你在哪裏,可變成風滾草逃出了沙漠?
“明鏡缺,冷雨聞鈴朝暮不知,寂寞绾青絲……誰顧,曉風殘月,願生死相随。只不過是黃粱易碎,天涯故人遠,淚眼,看千帆過……”
歌聲悠悠傳來,喧嚣中格外引人注目。
只見人群中出現一位惹眼的人物,那人唱着曲兒倒騎着一頭小毛驢而來,低着頭醉熏熏的欲從驢背上掉落,路旁有人起了歹意,欲圖他的毛驢,伸手将驢背上的人扯了幾扯,那人身子一歪,就跌落在地。
“你那惡人,做甚!”
漢子大喝一聲,那惡人立刻逃之夭夭。他搖頭,饑寒起盜心,本是良心百姓,到了絕境卻也做盡惡事。
當那醉漢灰頭土臉扒着毛驢搖搖晃晃的從地上爬起來時,兩人互相一打量,竟然都愣住了。
“老水?”
“曹五?”
他鄉遇故知,曹五不禁紅了眼圈。
“老水,你怎會在這裏?”
“曹五,你怎會在這裏?”
兩人又同時發話,不禁苦笑連連。
只見老水道:“真沒想到,我老水竟能在這裏遇到曹家五少,不如喝上一杯。”
說完,老水從毛驢上取下一個酒葫蘆遞給曹五,曹五接過将頭一扭,老水會意,兩人牽着坐騎,來到遠處一僻靜山崗之上雙雙盤膝坐下。
“老水,其他兄弟們呢?”
聽到曹五問話,老水慘笑:“不在了……”
“不在……是何意?”
“死了,都死了……”
曹五的心狠狠成揪一團,舉起酒葫蘆大口将眼淚和辛辣的酒水一同吞下肚。
老水長嘆一聲,這才道出了原由。
原來,那喬玉英詐得他們農場二百多號人馬跟随她前往鷹頭山,當他們英勇的同呂家軍從螭國人手中奪下那鷹頭山時,哪成想事後他們全都中了呂家軍的埋伏,所有的兄弟幾乎殺個精光!
可憐那些兄弟們連趙王爺的面都沒有見到,就見了閻王爺。
老水掬了一把辛酸淚,撩起自己衣裳,只見腹部布滿褐色毛發,身後一條長尾隐隐若現。
曹五垂淚無言,這分明是一只沙狐獸人,可見老水也位異能人士,若非他有如此造化,只怕也一命嗚呼。
“我本名溫詢,啞巴小溫是我之子。”
曹五抱着酒葫蘆低頭不語,現如今,曹五覺得自己的心已經千瘡百孔,無論再震驚的事情也引不起他內心的波瀾。
酒不醉人人自醉,喝多了的老水繼續念叨。
溫詢本是太元二十七年的探花郎。
綠袍乍著君恩重,黃榜初開禦墨鮮。
那年春花燦爛的三月,臨月城喜氣洋洋,車馬填塞,彩舫奏樂,歌聲悠揚,衆公卿揀選東床。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他溫詢春風得意榮登皇榜,插花披紅,騎馬跟在狀元,榜眼身後游街。桃花林中他一眼就相中那位正掀起路邊彩帳錦簾偷看的貴家小姐,只見那位小姐臉似堆花,膚如美玉,兩人隔着人流遙遙相望,說不盡的眉梢傳情,道不完的眼角含意。
溫詢立刻下馬将自己手中那枝富貴牡丹交給那位國色天嬌的女子。
可是哪成想這是位玩魚龍白服的公主呵,怪不得人比牡丹花還要富麗華美!
當溫詢得知內情後,他猶豫了,他不願做一位詞臣附馬養老賦閑。
那高傲的公主看出他眉宇間的躊躇,立刻下令送客,自此不再與他有任何瓜葛。
曹五耐心的聽着老水的唠叨。
溫詢又說到自己如何千辛萬苦打聽到那齊王趙淳因為長睡不醒,被人放入玉棺存放在滄穹最陡峭的山洞中,當那五色彩雲濃濃的封住山洞谷口時,被滄穹百姓将其稱為仙凰峽。
溫詢搖頭嘆息:“世人開口說神仙,眼見何人上九天?不是仙家盡虛妄,從來難得道心堅。他想稱帝就稱帝,他想成仙就成仙,他願死就死,想生就生,自在逍遙天地間,哪管世間百姓疾苦,可憐我們這些蝼蟻獸民……”
他指着遠處那駐紮的軍帳又道:“你可知那是誰在領着數十萬螭國大軍攻打霸州城麽,是那螭國尊貴的子爵大人穆爾薩,好一個威風凜凜的虎牙将軍楊小迷啊……哈哈!那楊捕頭真是唱的一出的好戲!他一路北上,不僅路過之地燒殺搶劫,甚至将那些大戶官員劫持,并量身訂價,逼迫那些家屬去籌贖金,獲取厚利。他那手下紛紛效仿,哪怕是抓些孤身窮漢,也要家人付上三十匹好絹贖回,如若不從,就賣掉為奴!更別提那些值錢的官老爺大財主,只怕任由他楊小迷敲詐!”
曹五擡起眼皮看了看那在風中飄揚的黑龍軍旗,無言的端起空葫蘆又往嘴裏倒上幾滴苦酒。
老水站起身狂笑,指着遠處又道:“你又何知南方是誰在征戰麽,是那自稱賢王的呂延玉,已經領軍百萬占領了三座大城!呵呵!”
“小廚子呢?”
曹五鼓足勇氣開了口。
他已經日夜奔波足足找了五天,可是鷹頭山附近沒有任何軍隊駐紮,曾經炙手可熱的鷹頭山仿佛被人抛棄了。而青陽周邊的縣鎮除了呂家軍的軍旗飄揚,不見任何司徒瑾的人馬,也探聽不到老娘的消息。
曹五幾乎絕望,他害怕打聽到自己最不願接受的事情。
老水恍惚了一下道:“葉管事麽?吾不知啊……”
曹五立刻跳起來揪起老水的衣領大吼:“小廚子是不是和司徒瑾在一起?他們在哪裏?”
“司徒瑾麽,他在七裏堡……”
“七裏堡是何地?”
“在霸州和崇州交界處。”
見曹五立刻翻身上馬,老水上前扯住缰繩:“老五,不與我同行麽?”
“你要去哪裏?”
“去和朝廷接頭,平叛……”
“滾他娘的平叛!”
曹五騎馬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