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周盼山,你最近還是很忙嗎?真奇怪,他們都說上了高四壓力會很大,我一點都沒感覺到,甚至覺得我的日子過得太無聊了。書上說,我的這種症狀叫‘空虛’,我已經快十九歲了,你說我是不是應該談個戀愛試試?還是算了,我這樣的人,還是不要禍害別人的好。你在美國時過得很風流,怎麽回國以後也不見得帶女朋友來了。姥姥姥爺總是喜歡說祁鎮的風水養人,那你有空來澄州吧,我不喜歡這裏,你把祁鎮的風和水帶回來我看看。”
(二)
看宋爾收拾好宿舍之後,宋卓就算完成任務離開了。她就四處逛了一下校園,熟悉熟悉校園裏的布局才慢悠悠回了教室。彼時教室裏已經來了不少人,相熟的同學三五成堆地聚在一起,叽叽咋咋讨論着假期時間新鮮的見聞和上一次高考的憾事。教室裏的座位是随便坐的,她巡視了一圈,找了一個角落裏靠近走廊窗戶的位置。
宋爾鎖定自己的座位,旁若無人地走了過去,但走到座位時,班裏一兩個好事的男生還是噓了一下。她轉過頭,迅速找到那幾個起哄的男生,皺着眉直勾勾地盯着他們看,明确表達着自己的不滿。那些男生似乎也沒想到她會是這個動作,而不是害羞地紅了臉,把脖子縮起來讓起哄聲更大,一個個都悻悻地低下了頭。但宋爾也不打算多說什麽給自己找不痛快,坐下就随便扯了本書來看,端坐沒一會兒就趴了下去,跟個懶貓一樣用手托着整個腦袋睡得要多香有多香。
沒過多長時間,班裏就開始陸陸續續地來人了,有人坐到了她旁邊。那人用指尖碰了碰她,她這才堪堪清醒了過來,微笑着和女孩打招呼。
女孩腼腆的笑着:“你好,我叫齊遙,遙不可及的遙。你叫什麽名字啊?”
“宋爾。”她仔細看了看齊遙,認出了她,好像就是今天早上在宿舍被母親數落的那個姑娘。
“哪個爾?”齊遙問道。
宋爾在紙上寫下了她的名字。齊遙看了一眼,了然地點了點頭:“卓爾不群的爾。”
聽見齊遙的話,她也愣了一下,要不是她說,自己還還從來沒把名字往這方面過呢,也難怪他們姐弟一個叫宋爾一個叫宋卓。
齊遙接着跟她說,“我見過你,咱倆在一個宿舍,我看了,我們還鄰床呢,以後多多關照啊。”
見她這麽熱情,宋爾也配合着點了點頭。只是她想不明白,齊遙現在的熱情,怎麽和她媽在時一點也不一樣。
“齊遙,你也來了呀?”
身後有人叫她,齊遙往後看了一下,是張熟悉的面孔,驚喜道:“許璋,沒想到在這也能碰見你。”
“你才奇怪,不是考了五百多分嗎,怎麽還來複讀?”
齊遙無奈地攤了攤手,臉上的表情無奈大過淡漠:“我媽不滿意呗。”
想起齊遙那個媽,許璋都打了個冷顫,他不是沒見識過齊遙媽媽的威力,為了給自己女兒調個座位,都能鬧到辦公室裏去,擾得所有老師雞犬不寧,這麽來回幾次,弄得老師都看齊遙不順眼了,也沒人敢跟她做朋友。不過這次倒還好,她來了澄州住宿,離老家遠着呢,也算是短暫的脫離她媽了。
兩個人聊了沒幾句,班裏就走進來一個人,整屋的喧鬧頓時都被澆滅了。
宋爾擡頭去看,是一個老師模樣的人,不戴眼鏡,看着大概二十八九不到三十歲的樣子。應該就是他們的班主任。
班主任開始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姓劉,叫劉成,是教物理的,以後就是你們的班主任了,大家也都是經歷過一次高考的人,都是大人了,有些話我就不多說,但你們自己心裏要有數,想想自己是來幹什麽的,想想下一年是不是還要再來一次。”
這話不怎麽順耳,但說的也沒錯。
臺下的人因為他剛才的話又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中聽少,不中聽的多,宋爾聽見了一兩句,都是罵他事多的。不過她有點奇怪,明明才剛分到一個班,彼此都不熟悉,怎麽能那麽快打成一片。
但這樣的行為,僅僅對宋爾而言很奇怪。
即便是在生長多年的祁鎮,除我之外,她也沒有什麽要好的朋友。這不怪她,她的性格本就淡漠,像是一塊厚厚的冰,只有經過時間的打磨,才能真正觸及她的內裏。這個過程,我用了十七年。
緊接着,劉成又說了幾句有的沒的,也無非是一些激勵的話語,看着起了點效果,就讓同學們趁熱打鐵好好學習,他自己則坐在講臺上看起了書。
宋爾剛也把自己的腦袋埋進書本裏,就隐約聽到了後邊男生說小話的聲音。
“你看劉成看的啥?金庸!”
“我去,他還真會玩。”
聽到這話,她也忍不住好奇往講臺上瞥了一眼,果然是金庸的小說,《神雕俠侶》。
後面的男生又開始說了:“別看他剛才正經的跟什麽似的,以後指定好處。”
宋爾低下頭,她對這些并不太感興趣,也覺得聽別人說話不太好,就拿出來物理題接着做。
做物理題,一向是她集中注意力的最好辦法。
(二)
班裏的人雖說都是不同地方來的,但總也有一兩個熟識的,沒一個星期就都混熟了大半。
過了一周,宋卓他們也開了學,這次換宋爾給他收拾東西了。他的書大部分都在原來的班級堆放着,選科以後就按照新分的班級把書搬過去。
高中生的書不是一般的多,上上下下的加起來都快有一個宋爾那麽沉了,兩個人一起搬也會快一些。
走到他班級時,班裏面的人都亂作一團,手忙腳亂的搬着自己的瑣碎物件。她看着宋卓亂的跟什麽似的課桌,下決心一樣撸了一把袖子,準備大幹一場。
“宋爾,你怎麽在這兒?”
聽見後面有人喊她,宋爾回過頭,看見了陳邶風。
他的頭發似乎長了一點,整個人都顯得柔和了許多。陳邶風沒穿校服,上身白色短袖,下身藍色牛仔褲,白色帆布鞋,雖然是很基礎的搭配,但眼瞧着也沒那麽呆板了。
“來幫他搬東西,你呢,你怎麽在這兒?”
“我們一個班,我的東西搬完了,他這些我來吧。”陳邶風說着就走過來,整理了一下宋卓的書,不由分說地就開始搬,“你先回去吧,今天太陽毒。”
“謝謝。”宋爾點點頭,但還是搬起來一點,“三個人搬快一些。”
陳邶風也不再多說,對着她笑了一下,就和她一起去搬書。
兩個人并肩走着,不知怎麽,宋爾覺得幾個多星期沒見,他好像又長高了不少,以她的角度,仰頭正好可以看見他的下颌線。雖然不像小說裏描寫的那樣刀削一般,但勝在他人長得瘦,整個臉頰的線條也十分分明。
陳邶風的臉上被太陽曬出了些細密的汗珠,從額角淌下來,一直滑落到脖子裏。陳邶風沒注意到這些,畢竟天氣熱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直到他把書放到宋卓的課桌上,才聽到女孩脆生生的聲音:“陳邶風,你出汗了。”
他低下頭,看見宋爾手裏遞過來的一包紙巾:“送你了,謝謝你。”
紙巾是心相印的,帶着淡淡的茶香味,像是十七歲少女的幽懷。他愣了一下,直到宋爾把紙巾直接塞到他的手裏,他才回過神,磕巴着說了一句:“謝,謝謝。”
兩人一起回去接着搬的時候,他的目光不自覺地往下走了過去,注意到在悶熱的夏天,宋爾仍然穿着長袖衣服。
“你不熱嗎?”陳邶風指了指她的衣服。
宋爾伸手在他手上碰了一下,說道:“我從小體寒,到夏天手也是冰涼冰涼的,穿慣長袖了。”
陳邶風努力回想着,她剛才留在他掌心的觸感,那與這個夏天背道而馳的溫度。只可惜,它已被熱烈黏稠的風席卷殆盡了,毫無蹤跡。
他跟着她的腳步,兩個人加上宋卓又搬了兩趟書,都是他搬多她搬少,沒多久就搬完了。離上課還有些時間,他們就被宋卓拽着去校門口的小吃店吃飯了。
那是一家面館,裏面空間不大但很幹淨,現在人也不算太多,三個人看了一圈,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宋卓問她想吃什麽,她沒看菜單,只點了一碗蔥油面。
宋卓點完,陳邶風才去看菜單,轉了一圈,也就只點了一碗蔥油面。
“你最近在學校怎麽樣?交新朋友了嗎,宿舍還适應吧?”宋卓叽叽喳喳地問着宋爾,唠叨的跟個老媽子一樣,“爸媽這兩天可想你了,過兩天不是你十九歲生日嗎,他們可給你準備了一個驚喜呢。”
“都還行。”宋爾潦草應着,眼見面端上來了,就趁機結束了這次對話。
上來的是蔥油面,陳邶風坐在外側,就站起來借了一下,而後把一大碗面直直端到了宋爾的面前。
“謝謝。”
宋爾沒跟他客氣,道了謝就開始往面裏加料,一點醋,兩勺辣椒。
陳邶風注意到她這個細節,原以為她的口味應該是較為清淡的,沒想到她的口還挺重。但他不一樣,這些年他跟奶奶一起生活,跟老人家吃得慣了,就偏愛清淡。
(三)
等到高二高一的學弟學妹都安定下來,整個川中也都恢複了正常的秩序。高三高四學子的心也都定了下來,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在課本裏來回運轉。
下午的第二節課大課間,好不容易熬完了兩節課,宋爾本想趴在課桌上睡一會,還沒等着趴下去,就有人趴在窗戶口叫她。她擡起頭,是兩張有些熟悉的面孔,但她想不起來了。
女生甜甜的打了聲招呼:“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唐思琪。”
她這才想起來了,好像是那天在體育館的兩個女孩子。
“那個……你答應我的,號碼?”
女生吞吐着說道。
宋爾點點頭,她确實記下了家裏的號碼,也記下了宋卓的手機號和Q.Q號,一并都給了女生。女生驚喜地接過寫有幾串數字的紙條,把手裏的一大袋東西提了上來,不由分說遞給了宋爾當做謝禮。
等女生走後,宋爾才打開她送的紙袋,是滿滿當當的一堆零食。她吃不了這東西,甚至有的一聞到就會反胃。
正好有人來湊熱鬧,是幾個男生,看見她桌上的零食就開始吹起了口哨,發出“噓”的聲音,用那種陰陽怪氣的語氣說着:“這又是誰送的呀宋爾,你可真受歡迎。”
宋爾沒說話,也沒理他們,把那一堆東西放在課桌下面就趴下去睡覺了。那些男生自覺無趣,也都散了開。
剛開學的時候并不是這個樣子的,男生們對她,即便有些關注,但她以為也很快就會過去的。
漂亮的女生都是有些不容亵渎的感覺,他們并不敢貿然上前捉弄,會先投石問路。有人跟她搭話,她都微笑以待,但也不多作別的表情了。他們覺得沒趣,就不再亂說話了。但仍是有一些無聊的男生,會自以為有趣的開她的玩笑。譬如剛才,但她覺得他們無聊,從來都不搭理,可他們卻不厭其煩,好像這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
只是偶爾,會有一些過分的舉動,齊遙也每次都護着她,把那些男生罵跑。
她并不在意他們這些,說到底,他們也只有那些本事了,說一兩句調笑的話,開一兩次沒營養的玩笑,再大也大不到哪裏去。
但這些在齊遙眼裏就是性子軟,她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教她:“以後他們那些人再那樣,你就罵他們,他們這群人,就是欺軟怕硬的,你兇他們一兩次他們就不敢怎麽樣了。我看啊,就他們那樣子,再複讀多少年也考不上大學!”
宋爾也勸她:“沒關系的,嘴長在他們身上,他們要說什麽我也管不住。你也別理他們就好了。”
齊遙一聽她這話,氣得包子臉都鼓起來了,“瞧你這受氣包的樣子,他們就是看你好欺負!”
宋爾拿出課桌下的袋子,“別生氣了,這些都給你了。”
兩個小姑娘說着話,劉成已經進來了,別的老師都提前兩分鐘上課,就他等上課鈴打了之後才把睡覺的同學喊起來,為着這個事,齊遙這個“特困戶”在宿舍不知道誇過他多少次。
劉成進班沒着急講課,先給大家說了一下開會的事。
“跟大家報個喜啊,下星期我們就要摸底考了,看看大家這一個月都學的怎麽樣,就在自己班裏考,按考號就坐。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現在都有手機,不要想着傳答案,高考的時候反正你也傳不了答案。行了,都好好準備準備,要是考的不好,大家臉上也都不好看。”
下面哀嚎聲一片,還沒等這個消息說完,劉成就又開口了:“還有啊,到今天為止,咱們學校所有人都來齊了,所以從明天開始大家就得開始跑操了。咱班有誰身體不好不能跑,來舉個手。”
班裏左看右,右看左,沒有舉手的,劉成掃了一圈,發現一個身影:“宋爾,你不能跑操是嗎?”
宋爾點了點頭。
“喲,咱班還有個林妹妹啊!”
“哪有,人家分明是白雪公主好不好,公主哪能跑操啊。”
後排傳來兩道譏笑聲,聲音不大不小,恰巧埋沒在班主任的聽覺之外。
劉成接着問:“你怎麽回事,為什麽不能上操?”
宋爾回答:“心髒有問題。”
他不再追問,後面的人卻還是笑個不停,宋爾不知道為什麽,連這平平無奇的幾個字也能讓他們發笑,像是神經病一樣。
齊遙在下邊一直戳她胳膊,低聲說着:“他們太欺負人了!”
宋爾反戳了戳她,用口型說着:“沒事。”
她不在乎他們的行為或動作,與這種幼稚的行為相比,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她在意。
我與她相處多年,将她的性子從裏到外,從上到下都摸了個透,可是多年相處,我仍不明白她想要的,願意不擇手段,為之放棄一切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後來我一直在想,我與陳邶風相比,到底多些什麽。想來想去,我并不比他多什麽,如果真要硬說,也無非是在祁鎮陪她蹉跎的那幾年的光景。我曾看着她長大,也曾跟着她長大,卻無緣看見她離開我,關于那段路途,我只有幸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