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我出差的時候曾去過一次澄州,參加一個醫學研讨會。左右不過三四天的時間,我卻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那裏夏季多雨,雨前雨後,都是了無窮盡的悶熱。以我作為一個醫生的角度,那裏并不适合人類居住,于是在她去後不久,我就給她打了電話,問她能不能回來。
她接了我的電話,沒有回答我。在電話裏,我聽見了她嚼口香糖的聲音,好像在吹泡泡,卷起,吹破,再卷起。我不知怎麽的,忽然忘記了她的樣子,怎麽都想不起來。我只能回想起她的大致特征,又瘦又白,像白雪公主一樣。可是我想不起她的臉了,她在我的記憶裏逐漸模糊起來,怎麽都看不清。那一刻,我好像失去她了。
連帶着她的聲音似乎也模糊起來,直到陳邶風從我這裏離開的幾天後,我于夢中驚坐,才想起她那日言語。她告訴我,周盼山,我回不去了。
(二)
宋爾把自己的試卷收拾了,從窗戶那裏把自己的試卷放回到桌子上,正打算走,齊遙就叫住了她:“你幹嘛去?”
她并不打算啰嗦,只說:“有點事。”
事實上,她也不知道要和陳邶風去幹什麽,只能潦草糊弄過去。
“走吧。”陳邶風低聲說,目光只落在她的肩膀上。
宋爾點了點頭,拿了自己的書包和他一起下樓。
到了校門前,才發現陳邶風是騎自行車來的,他的自行車還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他後面的車座加了軟墊,不再是原先那樣的鐵家夥了,坐的她屁股都疼。這個軟墊是陳邶風想自己拿噴槍焊上去的,很結實。
“上來吧。”
宋爾來澄州的時候就坐過他的車,這次也沒那麽拘束,很自然坐了上去,手卻不敢亂放,只敢放在車座底下。
“我們去哪?”
“先去晨曦公園,我去買點東西。”
“行。”宋爾的聲音有些輕快,從語氣裏不難聽出她的心情很好。她本來就是因為無聊才來的學校,陳邶風這下也算給她解了悶兒。
秋風瑟瑟,宋爾緊了緊身上的外套,恰巧摸到了一個東西,是她的P3。她問陳邶風:“聽歌嗎?”
陳邶風的耳尖有些微紅,聽到宋爾這麽問,以為是她唱給他聽,就嗯了一聲。下一刻,她的手就觸碰上他的耳尖,把耳機塞進他的耳朵裏面。歌聲順着她的指尖,傳進了陳邶風的腦海裏。
秋風從他的面前繞過去,耳機裏面的歌聲不知不覺被吹散了,只有那一剎,駐留在他耳尖的冰涼。
“好聽嗎?”
“好聽。”陳邶風扯開嘴角開始笑,騎車的速度不經意加快了,面前的風更烈,那片冰涼變得炙熱。
這時的陳邶風應該不會想到,這時被他稱贊“好聽”的歌,以後任憑如何回想,如何尋找,都再記不起一句。再到後來,他甚至有些懷疑這首歌是否真的存在,這段淹沒在過往長河的歲月,是否真的存在過。
他騎着自行車帶着她繞過兩條街到了晨曦公園,公園往南大概一百米就是百貨大樓,百貨大樓的對面是一片湖,陳邶風告訴宋爾,那個湖叫澄湖,澄州的澄。湖的前面有一個小廣場,那裏被當成攤位租着,擺攤的也大都是賣些花啊,鳥啊,魚啊,還有一些古玩。
陳邶風在那裏停了車,宋爾就随着他一起下車去看。她從沒來過這裏,看什麽都新鮮,一時就花了眼。
陳邶風看出她好奇的樣子,就讓她自己先去逛逛,等會在外面等她。宋爾一陣眼花缭亂,左看看,右看看,逛着逛着就跟陳邶風走散了。
他倒是很快就買完了自己的東西,在廣場入口處等她,大概幾分鐘,宋爾才走了過來,身上明顯多了些東西——手上除了他送的銀镯子,又戴了一個紅繩,紅繩上串了一枚銅錢,手上還戴了一枚銅戒指,就連書包上也挂了一個銅牌。想不到她還有這個樂趣。
不止如此,宋爾手上還提了一個透明袋子,裏面裝了一條小金魚。陳邶風有些想笑,想來她這一次是來值了。
“怎麽買這麽多?”
宋爾笑着跟他展示自己的物件,整個人都冒着一股子傻氣,他才看清,銅牌是刻的是《大悲咒》。
“賣這東西的人說,這可以辟邪,求福,戴上它會有好運的。”
“這你也信?”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這個買一送一,你要嗎?”宋爾從口袋裏又拿出一根串着銅錢的紅繩,遞到他面前。
陳邶風看着那根和宋爾手上一樣的紅繩,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卻并沒有戴,而是塞進了口袋裏面。
宋爾沒在意,但看他空着兩只手,就問:“你去買什麽了?”
他從口袋拿出一包種子,在她面前晃了晃,“花種子。”
“你讓我幫你種花?”宋爾問。
陳邶風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我奶奶說,女孩這輩子種花,下輩子漂亮。”
“那我上輩子一定是花匠。”宋爾笑着自誇,陳邶風也跟着她笑。
他握了握拳頭,擡起手,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腦袋,但還是忍下了,只是擡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
自行車繼續前行,耳機裏一路高歌。陳邶風載着宋爾拐進那條熟悉的小巷,不知是不是錯覺,離那裏越近,她越能清晰地聞見茉莉花的香味了。到了院子裏,才發現,上次來還只有葉的花,已經出了些花苞了。
陳邶風徑直走進屋裏,拿出來一個玻璃缸到她面前,“把你的金魚放裏面吧,別老舉着了。”
宋爾聽他的話,把袋子裏面的金魚慢慢倒進玻璃缸裏,又舉着缸到水井前接了半缸水。金魚不知道是受驚了還是舒服了,在水裏撲騰騰的鬧着,還不時吐着泡泡。
“怎麽想起養金魚了?”陳邶風看着水缸裏跳脫的金魚,問道。
宋爾說:“這是錦鯉,可以保佑我時來運轉。”
“你很信這些東西啊?”
談及此處,宋爾眼裏的光似有一瞬的恍惚,但神色還如往日一樣平靜祥和,笑起來暖洋洋的:“信啊,畢竟科學已經救不了我了。”
“為什麽這麽說?”陳邶風的手緊了緊。
“沒什麽,随口一說罷了,就是我的運氣太差了嘛。”宋爾做了個鬼臉,朝他微吐着舌頭,話說的很輕松,并不是在跟他訴苦或埋怨,就是真的在感嘆自己運氣不好。
陳邶風問:“是因為心髒病嗎?宋卓說,你的病很難治的。”
她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回答他。
他也很早就意識到,宋爾的白,不僅僅是她皮膚生的就白,還有些病态的白,他奶奶見宋爾的第一面後也告訴他,小姑娘臉上缺點血色,像是心髒有問題。
他心疼她,可是他沒有辦法。
“宋爾,你說你要當醫生。”他接過她手中沉重的魚缸,“可是醫者不自醫。”
“沒關系,你不用擔心我,這個病也不嚴重,禍害遺千年嘛。”宋爾朝他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就像……鼻炎,也很難治,但是對生活也沒太大影響,也不會死的。”
說着,宋爾就撸起袖子準備幹活,陳邶風見她沒有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的意思,就從口袋拿出那包花種子,準備和她一起種上。
他家裏有個青磚圍起來的小花園,宋爾以為要将種子種裏面,可陳邶風轉身又從屋裏拿了兩個花盆,不大,小小的一個,白瓷做的。
“種這裏面吧,回頭放我房間裏。”
“好。”宋爾接過其中一個白瓷花盆,跟着陳邶風有一學一,從小花園裏用小鏟子挖出來一些土填到白瓷盆裏,再撒上幾顆種子埋上。陳邶風又拿出來兩包東西,宋爾好奇的張望過去,裏面好像也是土。
見她瞧過來,陳邶風就跟她解釋:“這是營養土,能讓花長得快點。”
“沒想到你喜歡擺弄這些東西。”宋爾用手壓着土,随口跟他聊着。
陳邶風笑了:“我奶奶喜歡,我從小也跟奶奶一起擺弄這些。其實還挺不錯的,能修身養性。”
“這倒是,我外公也喜歡養花。”宋爾說,“對了,我一直想問你,你那天在火車站是怎麽認出我就是宋卓姐姐的?”
陳邶風看着她笑了一下,神神秘秘地回答道:“等有時間了再告訴你。”
兩個人又忙活了一陣,把花種好放回屋裏去,宋爾又幫着他扶着梯子上樓修了一下電線線路才算完工。同他相處這幾次,她算是明白了,陳邶風孤孤零零的跟着奶奶過這些年,十八般武藝也是樣樣精通了。畢竟奶奶年齡大了,她幹不了的事情,只好交給陳邶風去做。
中午陳奶奶不回來,陳邶風要做好飯給奶奶送過去,宋爾就和他一起去送,但他們還要先吃完飯再去。她就自告奮勇做起了他們兩個人的飯,還是和上次給宋卓做的一樣,清湯面,放一個煎蛋。
那是她最拿手的,也是第一個會做的飯。我還記得,她第一次做的清湯面,是做給我吃的。
陳邶風從來不會像宋卓那樣表情誇張的誇耀她的手藝,當然,他也不會像我一樣,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給我做的一切。他只會微笑一下,說好吃,然後謝謝她。
兩個人到陳奶奶那裏送過飯,陳邶風問她還有沒有想去的地方,可以帶她去玩。宋爾認真想了想,好像也沒有,她對這個城市,甚至于這個世界的探索欲一向不高。
“我對這裏不熟,帶我去你喜歡的地方看看也行。”
陳邶風同意了,但沒告訴她他要去的地方是哪裏。
宋爾又坐上了陳邶風的自行車後座,把耳機放進耳朵裏聽音樂,還是反反複複的那幾句歌詞,雜亂的英文在腦子裏面來回旋。她并不太喜歡聽這樣的歌,只是她有個很別扭的習慣,對于喜歡的歌,從來不敢多聽,怕聽多了反倒沒那麽喜歡了。
“陳邶風?”
宋爾的頭被熱浪打的有些昏,就把腦袋靠在他背上閉目養神,聽到陳邶風的名字,猛的一激靈清醒過來。擡頭一看,竟然碰上了宋卓和唐思琪,兩個人已經在一起甜甜蜜蜜的拉起了手。
“你們兩個……”唐思琪狐疑地看着他們兩個,宋卓連忙跟她解釋,“就是朋友。”
他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姐,記得幫我保密。”
“會的。”宋爾淡笑了一下,接着就扯了扯陳邶風的衣角,說道:“走吧,別打擾他們。”
等他們離開,唐思琪看着兩個人的背影,又問了一遍宋卓:“他們真的只是朋友嗎?”
“怎麽了?”
“她喜歡陳邶風。”唐思琪說,“你難道沒看出來嗎?”
宋卓搖了搖頭,“別開玩笑了,我姐怎麽可能喜歡他。”
唐思琪笑了笑,伸手刮了一下宋卓的鼻子:“宋卓,你真的太不了解女生了。”
離開宋卓以後,陳邶風又騎了沒一會兒就停了下來,宋爾掃視了一眼周圍,這裏是一座很長很長的橋,下面有奔湧的河。這裏并不像澄州,和澄州相比,這裏更破舊,更落後,像是上一個時代的遺物。
“你看,這條河像是一條分界線。”陳邶風趴在橋上,望着來往不停的江流,“向南,是二十一世紀,往北,是二十世紀。”
“嗯。”宋爾點了點頭,趴在他旁邊,如他而言,這條河往南,是一座無盡的鋼鐵森林,往北,是被工業時代抛棄的落後之地。
陳邶風往北面的一棟被拆了一半的樓說:“我曾經住在那裏。”
“後來呢?”
“後來我爸媽從這裏跳下去了。”
宋爾沉默了一瞬,即使她永遠無法理解這樣的感情,可她知道,面對他所言說的這些過去,他應該是痛苦的。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只好把自己的手探過去,安慰似的握了握他的指尖。
陳邶風愣住了,他的手僵在那裏,一動也動不了。
“那時候下崗潮,他倆都是先進員工,也是第一批下崗的,後來我爸開出租車,出了車禍,撞斷了腿,我媽也被人騙了錢,就從這裏跳下去了。”陳邶風說道,“那時候我才五六歲,是奶奶收養了我。”
她也才知道,陳奶奶并不是陳邶風的親奶奶。
“後來我原來的家也要拆遷了,可是開發商拆了一半就卷錢跑了,我們的拆遷款沒有拿到,那些付了錢在新樓盤的人也虧了,我十歲的時候來過這裏一趟,看見了又有新的人跳橋。”
說到這裏,宋爾才開了口:“陳邶風,世界本就是這樣的,沒有誰比誰更可憐,這才是存在的意義。”
陳邶風轉頭看向她,卻發現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奔流不息的江面上,即使看不到,他卻感覺她的眼神如此哀傷。宋爾的手還握在陳邶風的手上,冰冰涼涼的,像三九的浮冰一樣。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是這其中罹難的人群之一。
宋爾又問:“這條河叫什麽名字?”
“澄州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