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宋茵不知卓詩岚心中所想,小聲提點她:“待會兒無論她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你都接着,別反駁別反問,只要把她哄好了,後面幾次她再來再鬧也回天無力了。”
卓詩岚應下了,并不以為然。
顧楷安這邊吳昆也是小心叮囑着:“那位太太脾氣可大得很,說換班底就換班底,你可別犟脾氣犯了。”
“這麽厲害?”顧楷安有些不信,“那為什麽她不自己搭班組當導演?”
“我的少爺啊,幹活哪有指揮爽,動腦哪有罵人爽?這種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奶奶才是最折騰人的,你費了三天拍的戲,她看不過去就白費了。你花了幾千萬的特效,她說五毛就五毛了。你當她不知道其中的難?她知道,所以她不幹。但她又裝不知道,罵起你來不虧心。”
“那她這樣為人,版權還能賣得出去?”
吳昆無奈:“說來都是生意,一方面她的書确實銷量好,另一方面……你可知道羅氏?”
一提羅氏,顧楷安立即緊張起來:“我可沒聽說羅辰津結婚了呀。”
“不是他,親屬關系離得也不遠,堂兄的妻子,比不上嫡系家大業大,但也一榮俱榮。”
顧楷安沉默了,沒人比他更清楚資本的力量。
“坐大樓裏的”太太下午到了。
她慣常寫古言,做派也是一派古意,很像是古代大戶走出來的女人,走路時全身渾然不動,還總需要人攙着,慢吞吞的模樣簡直讓人懷疑她筆下的太後是照着她本人寫的。
卓太後表示其實太後是矜貴不是嬌貴,攙扶都是務虛的,實打實攙着的叫先天不足。
太太低下頭,一眼就瞧見了卓詩岚:“喲,詩岚。”
卓詩岚笑着上前跟她打招呼:“頔姐,一路奔波辛苦了。”
她們往日并無私交,連微信都未曾加過,只在婚禮上打過照面,葉頔只知卓詩岚是個美人,卓詩岚也只記得葉頔的傲氣。
葉頔的筆名叫筮笛,頔笛同音,倒也沒讓人覺出異樣。
她倆很默契地避開了交談姻親關系,像普通朋友一樣客套着。
即便如此,仍足以讓整個劇組為之震撼。
“原來卓詩岚與作者關系如此要好。”
這句話在現場大多數人心中盤亘,直接打消他們之前對卓詩岚成為女主的疑慮。
“之前聽說你演女主,還以為是個同名的,沒想到真的是你。”葉頔跟卓詩岚咬耳朵,“不過我向來要求高,你要演得不好,我可是不依的。”
“頔姐哪能這時給人派任務呢。”卓詩岚笑着跟她打太極,“這萬一頔姐今天驗收不過,我該如何自裁才補得了這天大的窟窿。”
葉頔只是笑笑,并不答話。
她來之前已通過劇組了解過,卓詩岚的風評還算不錯,聽說很會做人。此時看來,起碼嘴皮子功夫很溜,她沒那麽容易占便宜。
那位太太居然笑了!
整個劇組又為之一振。
只聽說這位太太是位活閻羅,她難受容不得別人樂呵,她痛快不允許他人跟風,所有人跟着她都得苦哈哈的,能平平靜靜呆滿半天就實屬難得了,能得她青眼簡直是後半生在娛樂圈橫着走的福氣。
這卓詩岚,着實有些能耐。
縱然葉頔的笑容轉瞬即逝,也給了劇組成員莫大的鼓舞。
導演康弘幹脆退居側位,不動聲色地将卓詩岚推到了最前面。
卓詩岚深知自己逃也逃不得,幹脆硬着頭皮上了。當前葉頔只是皺着眉,一言不發,不知是覺得差強人意,還是爆發蓄力中。
葉頔逛了一圈,停下腳步,看了眼身邊的助理。助理立即整整表情,上前半步道:“笛姐說她就随便看看,大家各忙各的,別耽誤了拍戲。”
康弘心下一緊。
這位太太看服化道沒挑出毛病來,是要看拍戲了,按今天的計劃是場重頭戲——成宗病逝,耗時不短不說,還極有可能出岔子。
這麽一想,他連忙将副導演喚來:“我們來排排下午的戲。”
言下之意是能不能挑場好拍的糊弄過去。
副導演有些為難:“卓詩岚的戲都不算特別好拍。”
康弘何嘗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他們目前租用的是影視基地的場地,室內戲都與宮廷朝堂高度關聯。目前,顧楷安即将殺青,之後就是卓詩岚一人的獨角戲了,貿然提到前面拍攝顯然不現實。
康弘甚至有些懷疑那位太太是不是算好了拍攝日程,就是要看帝後的訣別戲碼。
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康弘想着反正卓詩岚是作者中意的人,搞砸了也是砸她自家的招牌,發火都不至于發大了。
卓詩岚靜靜地坐在一旁等開拍,整場戲的劇情和臺詞早已爛熟于心。
前世成宗的故去是她心頭最為沉重的一筆,即便時至今日也無法忘懷。
那時成宗已久病,宮內四處彌漫着濃濃的藥味,倒掉的藥渣堆成土坡,烏黑如墨的藥汁灌進去再多,也沒法在成宗如紙的臉上染上半分顏色。
他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直到身形也像張薄紙,搖搖顫顫地無法自立。
她就坐在床邊,一本一本地為他讀奏折。
起初他還能看,後來便連睜眼的力氣也漸少了,只問她:“曦兒,你怎麽想?”
他問,她便如實答,夫妻一場,她總不能在他心上再添負擔。
再後來,奏折就是她仿着他的字跡批了。
太醫說,成宗所患是心病,憂思過甚。
卓詩岚知道他憂心什麽。
他不憐幼子尚無力親政,因為總有卓詩岚替他看着這大廉的江山。
他擔心早年間逝去的一子一女,他們離世時太過年幼,他擔心他們在那頭無法安眠。
“先逝為福,長壽清苦。”
這話成宗與卓詩岚念叨過,如今是兌現的時刻。
如今,他要舍了這紛紛塵世,留卓詩岚孤寂一生。
他不想舍。
不得不承認,經過康弘的□□和卓詩岚情感的加持,顧楷安的演技提升了不少,眼裏湧動的留連與憾恨讓葉頔看了都有幾分動容。
他演的是個病人,情緒确實外放的,孱弱的病體與爆發的情緒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就像是煙花即将燃盡的最後一響——竭盡殘餘之力的吶喊。
相反,卓詩岚的情緒是極為內斂的,她的眼神是空洞的,只有眼底的黑色流露出幾分疲倦。
成宗逝世前,她已經好幾日沒阖眼。
她睡不着,生怕一閉眼,成宗的生氣便從她的枕邊溜走了。
看一眼,少一眼。
痛也得看,愈看愈痛。直到痛到頂了,麻木了,也依舊要看着。
她走上前,一把抱住顧楷安。
劇本不是這麽寫的。
前世她也沒這麽做。
那時的她,顧及其他在場的宮人,只是用帕子輕輕拭去了成宗額角的汗珠。
他在她面前永遠地閉上眼,她從此失去了接近他的機會。
來到現代那麽久,她腦海中根深蒂固的關于男女大防、君臣綱常的觀念已一點點褪去,根植在心底的那點遺憾終在今日爆發。
兩世為人,這一生,她不想繼續遺憾。
她想和他,好好地道個別。
突然被她抱住的顧楷安愣住了。輕嗅着她發間好聞的脂粉香,他緩緩地念臺詞:“曦兒,這大廉江山就托福于你了……”
卓詩岚沒有說話,眼眶卻一點點地紅了,懷裏的顧楷安看着病弱,卻着實是個健壯的男子,而她的懷之,在逝世前,俨然瘦成了紙片人,衆人将他的遺體擡走時,他輕飄飄地,仿佛随時會乘風而去。
“陛下吉人天相,定能逢兇化吉。”她哽咽地回答,說着自己都不信任說出的話,非要用着逼對方篤信的語氣。
向來精明的人此時像個無助的孩子,卓詩岚的情緒感染了顧楷安,連帶着他的心底都柔軟了幾分:“人之一世,死生不過須臾。”
卓詩岚不說話,只像頭小獸一樣輕輕蹭了蹭他。
平日的她從容自若、游刃有餘,讓人根本想不起她脆弱的模樣。等到了這時,她才安靜得像個謎,讓誰看了都不忍心丢手。
縱然是見慣了優秀表演的康弘,一時也無法分辨卓詩岚究竟是演技高超還是真情流露。
若說她是演技,那這帶動周身氣場、感染搭戲演員的能力是已臻化境,怎會默默無聞至此?
若說她是情感,她的眼神為何像是透過了顧楷安,在心疼另一個人?
不得不說,康弘的眼神還是毒辣的,不愧是身經百戰的資深導演。
而一旁的葉頔早已經紅了眼眶,正偷偷拿紙巾擦去眼角的淚花。
顧楷安微微側過頭,他本不必動,就想離她再近些。按照劇情,他此刻已是強弩之末,因而只能輕輕吐了口氣,讓她的發絲顫了顫。
卓詩岚微微轉過臉,空洞的眸子裏盡是迷茫。
她撥了撥顧楷安額前垂下的發,終于緩緩地念出臺詞:
“懷之,下一世換你守着我離開,好不好?”
平心而論,前世她說不出這樣的話。那時的她覺得人死如燈滅,并不信前世今生,即便是臨終的許願,她也只看作迷離月光下的戲言。
可當真的經歷了來生,她感受到了她的幸運,便真心地替成宗祈禱起來,願他的魂靈能有個好歸宿。
顧楷安慢慢閉上眼。
卓詩岚微微抖了抖,機械又緩慢地回過頭來,換成了平時端肅板正的站姿。千萬聲嘆息最終化成一句無人聽清的呢喃。
迷茫與無助一掃而空,雷厲風行的卓詩岚又回來了。
成宗駕崩,留給她這個未亡人的實務着實太多。
從方才起就凝在她眼角的一滴淚,閃了閃就消失了。
卓皇後的生涯已經結束了。
如今,她是名副其實的卓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