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遺書 願神明給你庇佑,我的朋友。
精神病學家伊麗莎白·庫伯勒·羅絲在她的著作《論死亡與臨終》一書中,描述了人在面對哀傷時,會經歷的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讨價還價,抑郁,接納。
接連幾日,方舟似乎都處于最初的“否認”階段。
周五早晨,學姐打電話告知她,漢娜昨晚從四樓病房窗口跌落,經一夜搶救無效去世。
聽到消息時,方舟覺得學姐一定是在故意吓唬她。
這怎麽可能,漢娜不是已經脫離危險了嘛?
方舟就跟沒事人一樣,照常去圖書館看文獻,下午三點半去餐廳打工。
生活仿佛和從前一樣,忙碌單調,安穩平和,沒有絲毫變化。
方舟不敢打電話給諾亞,更不敢聯系穆勒太太。她怕消息一旦得到他們的确認,那漢娜的離開就真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晚上九點,方舟泡了一杯漢娜睡前最愛喝的洋甘菊茶,端坐在餐桌前,雙眼緊盯着玄關。
她心中依舊抱有希望,那個神采奕奕的茶發女孩會像往常一樣開門進屋,滿面笑容地對她說:“我回來了,Gio。”
可等到杯中的茶涼透了,她所期待的人也沒有出現。
方舟搬出筆記本電腦,打開某檔很火的綜藝節目,進度條拉到中間,調大了音量。
節目中的嘉賓們叽叽喳喳地笑着、鬧着,可方舟根本不清楚他們到底說了什麽,也不知道節目到底播了什麽內容。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電腦屏幕,無意識地、機械地往嘴裏塞食物。
胃就像一個怎麽都填不滿的無底洞,無論她塞進去多少東西,都完全感覺不到飽脹。
等到手邊完全沒有東西可塞,她才猛地回過神來。
節目已步入尾聲。
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裏,她已迅速地把家裏所有即食的存糧都消滅幹淨。
方舟茫然地看着攤了一桌的空包裝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腹部沉甸甸的,她伸手一摸,肚子鼓鼓脹脹,圓滾滾的像懷了孩子似的。
次日清晨,方舟昏昏沉沉地看着鏡子裏陌生又熟悉的人。一張鵝蛋臉腫成了大餅臉,懊惱後悔的情緒照例湧上心頭,只覺得自己荒唐又可笑。
她喝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消腫,套上oversize的衣服,暗自祈禱沒人能察覺出她的異常。
渾渾噩噩地又過了一個周末,整棟公寓樓裏安靜得似乎獨剩方舟一人。
周一一早,方舟照例邊吃早飯邊刷地區新聞,留意到了這樣一則報導:
一名23歲女患者于本月初因病送入圖大綜合醫院治療。疑因病房地板濕滑,意外造成女子從窗口跌落,搶救無效去世。
……
現有的初步調查顯示該女子的死亡是一起不幸的意外事故,但警方仍未排除刑事案件的潛在可能性,因此證人證詞、監控記錄等證據在正式結案之前暫不予公開。警方目前仍在搜集和調查潛在的線索,以尋求足夠多的證據來排除刑事犯罪的可能……
書面的德語語法結構複雜,一句話套着一句話。方舟讀了幾遍,嘗試去理解,最終無奈放棄。
傍晚從學院圖書館回家前,她繞道去了趟醫院。
病房窗口下擺滿了哀悼的鮮花和蠟燭,還有漢娜的相片。
笑容明媚,目光和暖。
直到看到相片的那一瞬,方舟才終于明白過來,她的室友真的永遠離開了她。
葬禮安排在周三,方舟請了假,和穆勒太太一同前往。
穆勒太太做事細致,提前發來了詳細地址。
一個方舟先前從未聽說過的城市名。
她把地址輸入搜索欄,是附近一座小城內的教堂。
很久之後,方舟才知道,這座小城不過是H家族的固定資産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出發前,她照例将自己的行程告知好友杜依。按照她們先前的約定,每次去往陌生的地方,都會給彼此報備行程信息。
抵達後,方舟按照工作人員的指引步入教堂。
教堂規模不大,可內部華麗的玻璃彩窗、精美的天頂壁畫,延伸至穹頂的雕飾紋理,繁複精致程度絲毫不遜色于她曾參觀過的幾座歐洲著名教堂。
人來人往間,方舟認出了不少在新聞上頻繁出現的熟悉面孔。
座位的排布不僅按照與逝者關系的親疏遠近,應該還考慮到了賓客身份的重要程度,因此方舟和穆勒太太被安排在相對後側的位置。
方舟的視線穿過前排一頂頂婦人的禮帽,精準定位到了側前方第一排的諾亞。
他看上去相當鎮定,像方舟初次遇到他時那樣,冷漠疏離,面上不見任何情緒。
漢娜的祖母Sophie,Leon,另一位年長的叔叔Paul,還有漢娜唯一的姑表妹Mia接連上臺致悼詞。
唯有諾亞,安安靜靜地坐在位子上,沒有登臺。
氣氛莊重肅穆,方舟壓低了聲,詢問身旁的穆勒太太:“漢娜的父親呢?”
“據說是在澳洲內陸荒漠的某個地方做禪修,始終聯系不上他。”
方舟略帶鄙夷地微微努了下嘴。
原來這世界上還有比她爹更荒唐的父親。
落葬的家族墓園距離教堂不遠,方舟随着人流緩緩步行前往。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牧師聲音低沉地念着禱告詞。
大理石墓碑上刻着:Hannah Sophie Luise Eugenie Isabel von H. 1994-2017。
儀式終了,衆人散去。
方舟并未随人流離開,怔怔地看着墓碑發了片刻的呆,擡眼望見漢娜的小表妹Mia朝她走來。
不同于家族中的其他人,Mia的身材嬌小,襯得跟在她後頭、身穿黑色禮服的諾亞和Leon像兩道尾随她的巨大陰影。
Mia似乎也剛結束度假,皮膚被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深陷的雙眸似湛藍的海水。
一頭明豔的金發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她沖方舟展顏一笑,“很高興見到你,Gio。”
也許是日光過于刺目,方舟恍惚間覺得漢娜重新出現在了她面前。
“我來給你介紹下吧。”Mia擡手指着漢娜的墓碑後方的一處舊石碑,“這一位是我的母親。”
Katerina Sophie Luise Eugenie Isabel von H. 1974-2004。
又指向漢娜右側的墓碑,“這一位是我的大表姐。”
Lucia Anne Sophie Luise Eugenie Isabel von H. 1989-2015。
“30歲,26歲,23歲,我們家的女性都短命,去世的年紀一個比一個小。我已經21了,下一個是不是就要輪到我了?”Mia用玩笑的口吻說着駭人的話。
又笑嘻嘻地問:“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改一個姓?”
方才聽穆勒太太提及,Mia的生父身份不明,她跟随了她母親的姓氏。
Mia一手抱住Leon的胳膊,一手挽上諾亞,似是滿不在乎地笑道:“我得抱緊你倆的大腿,否則下一個遭殃的就是我了。”
架不住Mia的熱情邀請,方舟留了下來參加後續的小規模酒會。
她并不擅長社交,也不喜歡喝酒,隐在宴會廳旁的休息室裏,冷眼旁觀屋外觥籌交錯,人來人往。
直到屋外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入了她的視野。
他把胡子剃了個幹淨,可身形、薄唇、美人溝、金發,還有走路的姿态都錯不了。
就是那晚在公寓樓前撞見的那名男子!
方舟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準備主動上前搭話。
就在她即将邁出休息室時,被門廊邊候立着的人一把給撈了回去。
諾亞拉着她疾走幾步,一個大力将她抵在角落的牆上,怒道:“不是提醒過你,要假裝沒見過這人麽?”
方舟驚得寒毛直豎,“他是誰?”
諾亞松開手,“你不需要知道,我送你回去。”
“現在人都已經死了,你還要把我瞞在鼓裏?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周一去警局詢問公寓現場勘查的結果,回複我說調查結果需要保密。可等我昨天再去問詢,又被告知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已經結案。
即便沿途都沒有監控,就不能調查附近的手機信號塔麽?應該可以追蹤到他的手機信號吧?确認他在現場有那麽困難嗎?
還有在醫院,她怎麽可能不小心跌下去?VIP病區都要刷卡入門,探視記錄沒有嗎?監控沒有嗎?為什麽……”
方舟情緒激動,不知不覺間聲音越來越高。
諾亞擡手捂住她的嘴,逼近她的面孔,鼻尖幾乎點到了她的鼻尖,低吼道:“你有沒有想過,不是因為沒有證據,而是現在即便有再多的證據,也沒法判定他有罪?”
方舟驚得瞪圓了眼。
諾亞聲音放和緩了些,“他是我叔父Paul的兒子Oskar。叔父和他底下的人做事都沒有底線。我求你給我們一點耐心,別擅自行動。你得活到未來出庭作證的那一天。”
他依舊按着她的嘴,兇巴巴地問:“記住沒有?”
待方舟默默點頭,他才将手放下。
方舟不喜被這樣粗魯對待,氣鼓鼓地轉向牆邊的壁鏡,檢查了下妝容,“就不能好好說話麽?口紅都花了。”
諾亞腦子一熱,擡手給她抹,伸出的大拇指猝不及防地被她重重咬了一口。
他怔了一下,而後輕笑道:“總算領教到了‘人如其名’這個詞的意思。”
方舟略作思索才回過味來。
方的拼音Fang在德語裏指的是猛獸的尖牙利齒。
哼,這會兒還有心情揶揄她。
諾亞遞給她一封信。
“這是什麽?”
“你打開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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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Zhou,感謝你兩年前出手相救,也感謝你這兩年的陪伴。
希望我的計劃可以成功,你不會成為發現我離開的那個人,讓你受驚是我最不願看到的。
我會将公寓樓留給你和諾亞共有,希望你的留德生涯可以更輕松些。
另外我想拜托你替我完成兩樁心願。
1.請替我把骨灰葬在愛德華王子島的WM墓地。
2.我的離開或許對諾亞會是巨大的打擊,請陪他走過最初的适應期。
願神明給你庇佑,我的朋友。
愛你的漢娜·穆勒
P.S. 閱後即銷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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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舊稱呼自己為穆勒。
落款的日期是2017年7月23日。
在她們的博登湖旅行之前,漢娜就寫下了這封單獨留給她的遺書。
接連的新信息使得方舟的思緒陷入了極度的混亂。
如果真如她所猜測的,漢娜是為人所害,那她為什麽會提前寫下這告別信?她的計劃又是什麽?
還有她關于落葬之地的心願……
方舟有些糾結,依照習俗,已經入土為安的人不應該再去驚擾。可那是友人的遺願,還是該替她争取一把。
“那墓地的事……”
“現在祖母是家裏的話事人,她不同意。我還在争取,你等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