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已有三日。我和連若菡待在梧桐安排好的客棧,每日惴惴不安,卻一直都沒有他們任何的消息。
第四日,雨終于停了。在我終于等不下去,準備回梧桐的府裏查看時,竹墨終于送來了梧桐的消息。
接過竹筒的剎那,我懸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打開竹蓋,抽出字條,寥寥幾字,卻讓我頓時心安。
不日即歸,勿念。
連若菡也松了口氣,這幾日她一直挂心雲玄,人都瘦了幾圈,看起來更加弱不禁風。
“看來是脫困了。”我無力的坐到桌旁,順手倒了杯茶飲下。
“是啊,這幾日提心吊膽的,生怕他們出了什麽事。”連若菡也在一旁坐下,眼裏滿是疲憊。
“看來勾魂果然難對付,竟費了這些時日。”我放下手中茶杯,望向窗外。
“他們應該沒事吧?”連若菡有些擔心,“上次雲玄的傷可足養了十日。”
“不會有事的……”我心下暗暗祈禱。
又過了兩日,午時,日頭正烈。
我和連若菡正在屋裏翻着前幾日跟竹墨要的藥石典籍,樓下突然傳來噠噠噠的腳步聲,有人匆匆叩門,我急忙起身開門,門外正是竹墨。
“姜小姐,公子回來了!”
我手一抖,擡腿便向樓下沖去,背後傳來連若菡的聲音:“秋盈,你慢點,小心樓梯。”
話音未落,我果然沒跑幾步,腳下一滑,整個人便向樓下飛了出去,我低呼一聲,吓得閉上了眼。下一刻卻穩穩跌進一個溫暖的懷抱,熟悉的幽香隐隐傳來,耳畔有人低聲笑道:“怎麽還是如此冒失。”
我睜開眼望進近在咫尺的雙眸,那雙眼仍溫柔似水的含着笑,久違的目光,讓我眼眶濕潤,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端端的,怎麽哭了?是磕着哪裏了嗎?”梧桐有些擔憂的望着我。
我搖了搖頭,卻仍止不住眼淚。
“可以放下了嗎?梧桐公子,你抱得也太久了些。”雲玄斜倚在門框上,眼神冷冷的望向這邊。
“雲玄,你沒受傷吧!”連若菡來到雲玄身旁,關切的問道。
見到連若菡,雲玄想起上次的事,仍有些尴尬,不自在的正了正身,道:“我……沒事。”
梧桐将我放下,我窘迫的忙胡亂擦了擦眼淚,突然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麽,向門外望了望,問道:“咦,怎麽不見燭月?”
梧桐的面色一沉,沒有說話。雲玄看起來也有些不對勁,也沒有說話。
我心底微微生起不詳的預感,但又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望向梧桐,又低聲問了一遍:“梧桐,燭月呢?”
梧桐面色越發難看,眉頭蹙起,眼中充滿殺氣:“勾魂……這筆賬我一定會找他算清。”
我不禁後退一步,低聲道:“燭月她……被勾魂抓走了?”
雲玄将包裹扔到一旁,忿忿道:“她為了給我們争取時間,自己一個人引開了勾魂。被勾魂帶回了閻王殿……”
“閻王殿?那豈不是兇多吉少?”連若菡追問道。
梧桐嘆了口氣,臉色泛青。須臾,才艱難的開口:“也許……會被打入無間地獄……”
“無間地獄?!”連若菡上前一步,“那豈不是永無出頭之日了!”
室內無人再開口,一時靜的可怕。
晚膳大家都沒什麽胃口,随便吃了些便各自回房了。我心下擔心梧桐,一個人坐在房中心神不寧。想起他與燭月的關系非同一般,燭月遭此不幸,梧桐定不會好過。想到此,躊躇了許久,還是猶豫着敲開了梧桐的房門。
梧桐看起來有些疲憊,見到我時,有一刻的訝異。身後原本素淨的房間裏,只因點了一支清燭而越發顯得空寂。燭光搖曳,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此刻映着他俊削的側顏,勾勒出清瘦的弧度。許是這幾日的連續奔波加之燭月的意外,讓他早已疲憊不堪。
“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梧桐的聲音有些喑啞,但仍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望見我躊躇的杵在門口,微微側身,示意讓我進來。
“你不也沒睡?”我莫名有些緊張,不自在的揉捏着袖口,半天才讷讷道,“燭月出了事,我有些擔心你,所以過來看看。”
握着手中微涼的茶杯,杯中的茶水早已冷掉,可見沏好的茶他一直沒有動過。放下茶杯,見他似有些神情恍惚,我稍有遲疑,輕聲問道:“梧桐……你……還好吧?”
梧桐并未接話,只是有些怔愣的望着窗外。此時月隐星稀,黑夜籠罩着整個院落,漫天陰沉的雲重重壓了下來,讓人透不過氣。
梧桐的眼神有些渙散,似是在回憶些什麽。許久,才回過神來,手指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緩緩開口 。
“我一直以為,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她了。一別恍若隔世,無盡的時光,讓我幾乎已經忘記了她的樣子。那日在客棧聽到她的名字,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由自主的追了出去。在門口見到她的剎那,我仍是難以相信……她一個人靜靜的站在晨光下,依舊是我記憶中的一襲黑衣,但那美麗的模樣竟從未改變。”
梧桐的眸中漾起說不清的情緒,隐約透出一絲溫和與堅定。
而這種眼神,卻是我從未見過的。
“她命運多舛,活着的時候如履薄冰,死了之後仍身不由己。我原以為她死了,一切便會随之成為過眼雲煙,她可以轉世為人,從頭開始。但是,我也知道……這無非是我自欺欺人,想讓自己好過些罷了。”
梧桐重重嘆了口氣,目光沉沉,幽黑的眸子漾着無盡的悲涼。
我一時有些語塞,想起那日在湖畔,燭月一時失控而吐露的心事,複雜的心緒湧上心頭,不由的紅了眼眶,聲音也有些顫抖:“燭月她不該受這樣的懲罰,她如此坎坷,老天卻從未眷顧過她。她在輪回道這麽久都不肯轉世,無非是想親眼見一見他的兒子,可就連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他們都不肯讓她如願!”
梧桐面露訝異,雙眼灼灼的盯着我,問道:“她……與你提起過以前的事?”
我點了點頭:“嗯,略微提過一些……她說她那時年輕氣盛,遇人不淑,此生最歉疚也最放不下的,便是……她的兒子。”
我不由擡眼望向梧桐,梧桐只是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苦澀,卻沒再說什麽。
屋內啞然無聲,唯有燭火點點跳動,忽明忽暗的拂過梧桐低斂的長睫。從未有過的,我竟覺得他離我如此遙遠,雖然,他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躊躇許久,我才開口問道:“燭月她……對你很重要?”雙手不自覺的抓緊了袖口。
梧桐毫不遲疑,微一點頭:“是。”
心中閃過莫名的酸澀,但仍是問道:“那你……有沒有法子可以救她?”
梧桐眉頭緊鎖,握緊了手中的茶杯,半天,才低聲道:“沒有辦法……她是自願跟勾魂走的,被擒之時便自行毀了定魂丹,目的就是不想連累我。沒了定魂丹,她無異于一抹幽魂,永生永世都将無法踏入輪回……至于她是否會被打入無間地獄……”握住茶杯的手漸漸握緊,聲音也不禁顫抖起來。
梧桐深深吸了口氣,眸中似涔着濃濃霧氣,眸底,是一片冷寂,透着說不清的凄哀,喑啞道:“天道循環,不可更改。她生前手上的血債太多,這無論如何都是不争的事實。這個世上,無論是活着的,還是死了的,只要行差踏錯,哪怕是僅有一魄尚存,都必須要為此付出代價。燭月她有此下場,是她……罪有應得……”一聲脆響,手中的茶杯應聲被捏成了兩半,瓷片狠狠紮入掌中,汩汩滲出鮮血。
“梧桐!你的手……”我忙抓過他受傷的手,看着掌中不停滲出的鮮血,一陣鑽心的痛襲上胸口,眼淚竟不自覺的掉了下來,滴在了梧桐的掌心上。梧桐的手輕顫了一下,随即一把将我攬入懷中。熟悉的幽香讓我一時不知所措,耳邊傳來喃喃細語。
“別動……就讓我這樣抱一會……就一會……”
天剛現出魚肚白,一抹晨光浸潤着淺藍色的天幕,宛如道道波光,流光溢彩。
風掃荷塘,屋內飄來陣陣荷香。桌上清粥小菜,桌旁人卻食不知味。靜谧讓每個人都有些不自在,心不在焉的挑着碗中的米粒,隐約只聽到箸盤聲響。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外面傳進來,來人正是竹墨。
“公子,車馬已備好。咱們何時啓程?”
梧桐放下手中竹筷,望向對面的雲玄,道:“朝露極為稀有,我也只是聽說曾在忘川出現過。勾魂已注意到我們的行蹤,咱們還是盡早上路為妙。”
雲玄點了點頭,看向梧桐包紮的手,微一皺眉,問道:“你的手怎麽了?”
“不小心磕了一下,并無大礙。”梧桐輕聲答話,眼神卻落在我的臉上,漾出了淡淡的笑。
“既然如此,那就趕緊動身吧。”雲玄啪的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扭頭便走了出去。
馬車搖晃颠簸着,酷熱的天氣讓我和連若菡都有些吃不消,額上不停浸出細汗。面前的清水一杯杯的灌入口中,仍難解口中的幹澀。
“這鬼天氣可真讓人受不了,再這樣下去,朝露沒找到,我先成了幹屍。”連若菡猛地又灌下一杯清水,不停的用手扇着風。
看着連若菡的樣子,我不免有些歉疚,提起水壺幫她又添了一杯,低聲道:“都是因為我的事,害的你這些日子受苦了。”
連若菡舉起的杯子複又放下,有些不悅道:“跟我還說什麽客氣話?再說了,先前不依不饒偏要跟來的人是我,跟你有何幹系?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心中卻如車外的烈日般溫暖。輕輕覆上連若菡的手,投去一個感激的笑。
“別這麽肉麻。”連若菡抽出手笑道,随又輕嘆一聲,“你啊,就是太敏感,太在意別人的心情,太過為別人着想,甚至不惜為難自己。秋盈,我與你從小一起長大,看到你開心,我也會跟着開心。可每次見你為難自己,我心裏就像堵了個大石頭,比你還要郁悶難過。”
連若菡反過來拉住我的手,勸慰道:“燭月的事情,大家都不好受。我知道你與她曾經有過些交情,知她遭此劫難,心裏定是難過。先前她與梧桐太過親近,你雖然對梧桐有情,但也只是隐忍躲避。可是,燭月她既已不在了,你無需再因她的緣故,而隐藏心事。感情的事情都是旁觀者清,以我之見,梧桐對你定也有情。雖然我一直都不贊成你們,但比起見你難過傷心,倒不如見你活在當下。你若是真心喜歡他,那就告訴他,無論如何,也不罔你一番情意。”
我有些詫異的望着眼前的人,沒想到她竟會對我說出這麽一番話。連若菡似被我看的有些不自在,身子往一側挪了挪,支吾道:“你……別這麽看着我。我知道,先前是我反對你同他在一起,可是經過這些時日,我也知道梧桐對你的情意不一般,既然你兩兩情相悅,我又何苦棒打鴛鴦?”
我有些赧然的轉過頭,半天才喃喃道:“可我并不确定他怎麽想……”
“這有何難?叫他出來問清楚不就行了?”連若菡不假思索道。
“可是……”
“有什麽可是?”連若菡見我仍有躊躇,打斷道,“問清楚總比你這樣成天胡思亂想好的多。”
見我仍是舉棋不定,連若菡徑自掀起面前的車簾,對前方騎行的一抹身影喊道:“梧桐公子,煩勞你過來一下,秋盈有事找你。”
“若菡,你……”連若菡突然的舉動讓我有些驚慌失措,梧桐竟已調轉馬頭來到我的身側。
“有事找我?”來人聲音溫柔,一抹淺笑挂在唇邊。
“我……是有事……想要同你說……”車中人低眉斂眸,雙頰升暈。
“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說。”馬上的人落落大方,揚眉朗聲,沒有絲毫的忸怩,“傍晚便能到忘川了,我們屆時在驿站落腳。戌時,我在南面的往生亭等你。”說罷,梧桐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莞爾一笑,才又策馬而去。
望見策馬而來的梧桐,雲玄微勒缰繩,面色凝重,馭馬靠近梧桐身側,低聲輕咳道:“咳,你們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
梧桐不以為意,只是淡淡應了一聲。
雲玄見此,莫名其妙一股邪火湧了上來,輕哼一聲,伸手一把拽住梧桐的馬缰,馬兒立時嘶了一聲,驚動了後面駕車的竹墨。
“公子?你們沒事吧?”竹墨駕着的馬車與兩人隔着一段距離,卻仍是盡力探身向前觀望。
“無礙。”梧桐回頭應了聲,又側臉望向雲玄,雙眉微蹙,問道:“你想說什麽?”
雲玄甩開手中的馬缰,不耐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跟我裝傻?!”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梧桐整了整手中馬缰,淡淡道。
“不明白?”雲玄聲音高了起來,突然似意識到了什麽,扭頭望了眼身後的馬車,見并無異樣,才回頭看向梧桐道:“我說的是你和秋盈!”
梧桐随意撣了撣袖口的塵土,輕聲道:“這是我與她之間的事,不知又與道長有何關系?”
“你!”雲玄欺身靠近,臉色難看至極,“你明知道與她不會有結果,又何必多添事端,招惹她?你有沒有想過,這會有什麽後果?”
“後果?”梧桐輕笑一聲,自嘲道,“此地之人最差還能有什麽後果?無非魂飛魄散罷了。”
雲玄目光如炬,語氣卻極力忍耐:“可你是否為她想過?她若是真與你在一起,豈不是要永生永世的陪你在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你于心何忍?就算你能同她一起轉世,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望了三生石,下一世,誰又能記得誰?來世還不是重新來過,前塵過往皆忘得煙消雲散?我不知你為何在此不肯轉世,但是此生,你注定無法給秋盈幸福,既如此,你又何必執着!”
梧桐扯住馬缰的手微微一頓,長睫斂住雙眸,看不清是何神情,口中卻低聲嗤笑道:“道長又怎知我與她的淵源?正如道長所說,我肯待在這不人不鬼的地方百年,必是有自己的堅持,又何須勞煩道長如此憂心?”
“你怎麽這般油鹽不進?我好言相勸,是還念在你幾次三番幫襯的情意,但你若仍是聽不進去,就休怪我動手!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她留在此地!”雲玄已然有些按捺不住,面露寒光,狠狠的盯着身側的人。
“道長要同我動手?”梧桐側臉望來,雙眸透着絲毫的不屑,“只有我知道朝露長什麽樣子,若是沒有我,道長恐怕永遠都找不到朝露!到時候,別說她,恐怕你們所有人,都要留在這裏與我為伴。”
“你……什麽意思?!”雲玄不解的望向梧桐,心中漸漸升起不安。
“哦,是在下忘了。之前竟然忘記同道長說,到了這忘川便入了冥界,無論是人是鬼,只要到了這裏便再無回頭之路。除非找到朝露回魂,或者投胎轉世,否則将永生永世沉淪于此。”
“你!你是故意的?!”雲玄氣急,右手早已揪住梧桐的衣襟。
“道長何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在下既然答應過道長,必将履行承諾,找到朝露,讓她回魂。至于其他事情……也無需道長提醒。”梧桐擋開雲玄的手,雙腿一夾,低喝一聲,駕馬揚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