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驿站往來的一般都為轉世魂魄或陰間鬼差。不知梧桐用了什麽法子讓我們暫時安頓于此。匆匆收拾了一下,我轉身便要出門,卻被門口的連若菡給堵了回來。
“秋盈,你就這樣出去?”連若菡将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沒好氣的問道。
“怎麽了?有什麽問題麽?”我不解的左右看了看自己。
連若菡将我拉到銅鏡前坐下,搖頭唏噓道:“你可是去見心上人,怎麽能這麽草草了事?虧我過來看看,要不然你如此蓬頭垢面,可真夠人家笑話的。”
說罷,她将我的發髻散開,拿起牙梳重新梳了起來。
我面色微紅,卻仍是默默坐着讓連若菡裝扮着。須臾,望向銅鏡中的人,自己一時有些怔愣。鏡中人绾着朝雲髻,黑發如墨,發間插着一支簡單的玉簪,美目流盼,桃腮帶笑,正傻傻的看着鏡中的自己。
連若菡又幫我挑了件水藍色衣裙,正是初見梧桐時他送我的那件。之前暫住在他府中時,他說衣裙本來就是給我的,讓我收下。我便一直随身帶着,但卻從未穿過。
“這件适合你,你趕緊換上。”連若菡将衣裙塞給我,徑自在桌旁喝起茶來。
手忙腳亂的換好衣裙,我有些扭捏的走到她的面前。
連若菡放下手中茶杯,起身圍着我轉了一圈,才搓着手開口道:“秋盈,你這稍微打扮一下便有仙子之資,別說梧桐了,就連我這個女人看了都要流口水呢。”
我臉頰更燙了,羞赧的別過身,低聲道:“你別打趣我了。”
連若菡捂嘴輕笑了幾聲,促狹道:“那你還不快去?讓人等太久可不好。”
我轉頭朝連若菡瞪了下眼,轉身便出了房門。
打聽到往生亭的位置,我沿着忘川河緩緩走着,心裏卻七上八下的局促不安。淙淙清泉自山澗流淌,彙成一灣深潭,兩岸盡是清幽的蘭叢,鮮翠的竹林,在月光的映照下,宛若披上了一層薄如蟬翼的紗幔,泛着粼粼的輝光。往生亭在竹林的深處,亭中有塊往生石,石上刻着繁複難懂的碑文,來這裏的魂魄多是為了在石前祈願,望能保佑自己輪回轉世時投個好胎,消今世罪業,免堕惡道。
我到的時候正好有個女子跪在石前,低語着一些保佑的話。見到我的一刻,側臉向我笑了笑,又轉頭繼續祈願。
我微一點頭,不願打擾,走到亭旁一側坐下,有些忐忑的望着來時的路。心裏雖然十分緊張,但仍急切盼望着那人的身影早些出現。
“姑娘也是來祈願的?”身旁的女子緩緩起身,走了過來,好奇的望着我。
我搖了搖頭,報以微笑:“不是,我在等人。”
女子點頭在我身側坐下,又問道:“姑娘是剛下來的?看着有些眼生。”
我不自在的側了側身,眼神也有些閃躲,讷讷道:“呃……是……”
“我叫婳祎,不知姑娘怎麽稱呼?”女子落落大方,挑起了話頭,看來一時半會是不打算離開。
“我叫秋盈。”我朝婳祎點了點頭。
“姑娘可有打算何時過橋?哦,你先前說是在等人,那是要一起過橋的了?”女子探手摘了朵幽蘭,自顧自的把玩起來。
“還沒想好,應該沒那麽快。姑娘呢?在此祈願看來是已定了日子?”我望向婳祎手中的幽蘭,熟悉的幽香不禁讓我想起那颀長的身影。
婳祎将幽蘭遞給我:“你喜歡?那送給你。”負手起身走到往生石前,望了眼石上的碑文,神情轉而落寞,低聲道:“我是來替別人祈願的,并未打算過橋。”
我不由有些好奇,打量起眼前的女子。看她的年紀與我差不多,碧玉年華便不幸來了地府,心下唏噓又是個可憐人。
婳祎默默望了會碑文,突然轉身望向我,目光閃爍:“秋盈姑娘,雖然有些唐突,但婳祎還是厚顏的想要問問姑娘。不知姑娘……可否幫婳祎一個忙?”
見她一臉切切渴望的神情,我一時竟不忍拒絕,不禁開口道:“婳祎姑娘請說,若是我能辦到的,一定不會推辭。”
“姑娘一定可以的。”婳祎喜形于色,沒想到我會如此幹脆。她急忙從手腕取下一條銀鏈子,遞給我:“若姑娘有一日過了橋,可否幫我找個人?他見到這條手鏈,便會明白一切。”
聽到要過橋,我躊躇道:“其實姑娘所托并不是什麽難事,只是我……可能也不會過橋,恐誤了姑娘的事。”
“這樣啊……”婳祎有些失望的低頭看着手中的鏈子。
“我的情況有些複雜……”見到婳祎極為失望的神情,我不由心軟,“不如這樣,我托其他朋友幫姑娘送去可好?”
“真的嗎?”婳祎頓時喜出望外,忙将銀鏈子塞到我的手中,眼中滿是抑不住的感激,“若姑娘能幫我這個忙,婳祎定當結草銜環,日日在往生石前為姑娘祈願。”
“婳祎姑娘言重了。不知姑娘所尋何人?”我看着手中的鏈子,樣式有些陳舊,并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婳祎雙頰泛起紅暈,語帶羞澀的輕聲道:“其實我與他也就幾面之緣。我剛來下來的時候,曾受過他的恩惠,一直想找個機會感謝他。可是我又不能過橋,所以這才厚着臉皮麻煩姑娘幫忙。”
“你別這麽說。不過,姑娘為何不能過橋?”我好奇的問道。
“我……”婳祎臉色有些黯然,讷讷道,“我生前曾流落于煙花柳巷,別說過橋了,就是這一方竹林,我也是不得踏出的,否則随時可能會被勾魂抓走,打入地獄。”
聽到她的話,讓我不由想起剛被勾魂帶走的燭月,心裏更是抑制不住的難過,不自覺的對婳祎又添了一份親近。
“恩公是陰府的判官,我剛來時恰好碰見勾魂在此清理生死簿上的名錄。我的名字也在名錄之上,勾魂差點就将我拖走。還好那天恩公也在,他念我生前委身勾欄實屬無奈,皆是為了籌錢安葬父母,也算是盡孝屈身。加之我還未有恩客,便病死了,因此網開一面,判我無需下油鍋地獄,但我要永生永世守着這座往生亭,日日為冤魂祈願,保佑他們轉世為人後萬事昌順,也算是贖我前生罪孽。”
算是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我越發同情起眼前女子的身世甚是可憐。收好手中的銀鏈,我覆上婳祎的手道:“你放心,我定托人将此物帶到。”
婳祎極為感激的看着我,眼中盈滿了點點微光,回握住我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多謝姑娘肯出手相助。恩公大名崔珏,常着一身紅袍,銀瞳雪膚,手執勾魂筆和生死薄,你要是見到他應當一眼便能認出。”
我心下默默記下,點頭應承。婳祎這才放開,用衣袖輕拭臉頰。須臾,才輕聲道:“打擾姑娘這麽久,竟忘記姑娘是在此等人的。婳祎先行一步,姑娘今後若有事找婳祎,在竹林入口喚我名字,婳祎定倒履相迎,為姑娘接風撣塵。”
我點頭謝過,婳祎翩然轉身,便漸漸消失在竹林深處。
已過戌時,卻仍不見梧桐身影。我心下莫名有些擔心,想他定是有事耽擱了。信步踱道往生石前,後悔剛才忘記請教婳祎石上的碑文寫的是什麽,她既一直守着這座往生亭,又日日祈願,定知曉碑文所載之意。心下暗暗決定下次再見婳祎時,定要請教一二。指間不由摩挲着石上碑文,努力隐約的辨認出幾行字:
十世古今,始終不離于當念;
無邊剎境,自他不隔于毫端。
亭外依稀下起綿綿細雨,雨打竹葉,發出噼啪聲響。我懶懶的倚靠在亭邊,伸手探出亭外,接着如玉剔透的雨滴。陣陣蘭香沁入心脾,仿佛整個人都如這亭外幽蘭,融入了斜風細雨之中。
月色微朦,卻始終不見來人身影。雨勢漸大,混雜着烈烈風聲,不住的敲擊着飛檐。亭外幽蘭不堪如驟的風雨,折斷了數株。我緊了緊衣襟,打眼望向來路,卻看不真切,只好側耳努力的分辨着滂沱大雨中依稀的腳步聲。
正在失望之時,聽到遠處傳來急促的奔走聲,心下豁然開朗,不由起身走到亭前。須臾,探入亭中一把青色油紙傘,傘檐垂向一側,來人卻不是梧桐。
“姑娘,你……”竹墨眼神微有詫異,有些擔心的望着我。
“沒……沒什麽……”我喃喃低語,向竹墨身後望去,“你家公子呢?”
竹墨上前一步,打量着眼前臉色蒼白的女子,有些憐憫的支吾半天,才道:“公子讓我來告訴姑娘,他今夜不能赴約,讓姑娘莫等了。”
“他可是出了什麽事?”我快步上前,腦中卻有一刻的暈眩,勉強扶住身側的亭柱,才站穩腳步。
“公子沒事。”竹墨欲上前扶我,被我擺手止住,猶疑片刻,才道:“我看姑娘你倒是看起來臉色不好,不如咱們先回去再說。”
“他為何不來?”我繼續追問。
“我……我也不曉得……”竹墨言辭閃爍,避開了我的眼神,“姑娘,咱們還是先回驿站吧。有什麽事,不如……你自己去問公子。”
說罷,拾起一旁的油紙傘,便背過身不再言語。我心下說不出的失落沮喪,見竹墨不願多做解釋,神情又忽閃不定,心裏更是一沉,無奈只好先随他回了驿站。
剛進屋便一眼瞧見坐在桌旁等待的連若菡。見我步履不穩,臉色蒼白,連若菡一臉驚慌的忙迎了上來将我扶住。
連若菡替我更了衣,喂了姜湯,蓋上棉被,又擰了塊濕帕敷在我的額上,才遲疑的開口問道:“你怎麽這副樣子?”
我有些失神的望着屋頂,許久,才緩緩開口:“他……沒來。”
“沒來?”連若菡不解的問道,“你們先前不是說好了在那裏見面?你不會是尋錯地方了?或許,是他有事耽擱了?”
我搖搖頭,低聲道:“沒有……是他自己不想來……所以才打發竹墨來告訴我。”
“怎麽會這樣……”連若菡喃喃,見我面色蠟黃,替我掖了掖被子,才道:“定是有什麽誤會。你先別想太多,好好休息。等病好了,我陪你去找他說個清楚。”
我只覺渾身無力,連心都累得裝不下任何事情,側了側身,背對連若菡,啞聲道:“我累了,想睡了。”
連若菡輕嘆口氣,撫了撫我的肩頭,起身緩緩出了門,複又望了我一眼,才合上了門。
屋內燭光搖曳,窗外風雨飄搖,豆大的雨滴啪嗒啪嗒的敲打着窗棂。我蜷着身子,一動不動。雖喝了姜湯,身子漸漸有些暖意,但心底卻仍是冰涼一片,枕畔不知不覺早已漸濕。
“公子?”門外的人輕聲叩了下門。
“進來。”屋內傳出有些喑啞的聲音。
推門而入,一眼望見一個颀長的身影負手立于窗畔,此刻正郁郁的望着窗外落雨。
“秋盈姑娘已經回屋了。”來人聲音極輕,似生怕擾了屋內之人。
“她……”纖長玉指不由握緊窗沿,聲音低沉,“可還好?”
竹墨低頭,讷讷道:“還好……就是看着臉色不太好,恐是着涼了。”
梧桐手指微顫,幾欲轉身,卻仍是頓住了腳步。松開早已深入窗沿的指間,徐徐嘆了口氣,道:“拿些消熱散送過去。”
竹墨應聲,走到一旁從包袱中取好藥,正欲轉身出門,身後人卻突然開口叫住:“等等!将消熱散給雲玄道長,他自會送去。”
“公子!你……”竹墨剛要開口,望見梧桐眼底低沉的眸光,無奈只好收聲。臨出門時,心下不由暗自嘀咕,忿忿道:“也不知道公子怎麽想的,既然喜歡,何苦還要往外推。”不由暗暗搖頭,轉身合上了房門。
望着手中的藥瓶,雲玄躊躇了許久,才輕輕叩了叩姜秋盈的房門。
屋內并未有人答話,猶豫了一下,吱呀一聲,雲玄推門而入。
殘燭漸盡,點上新燭換上,才看清床榻上面朝內蜷縮着一個瘦弱的身影。
幾月的陰陽穿梭,讓眼前的人的身體漸漸不堪重負,凡胎肉體本就承受不住至陰之氣,勉強偷偷替她輸入真氣,才讓她身體支撐到現在。若是再找不到剩下的三魄,恐怕就是再世仙佗,也無濟于事。
雲玄輕嘆口氣,取出桌上茶碗,倒了杯清水,将藥粉撒入和勻,才輕步來到榻前。雲玄伸手拍了拍榻上人的肩頭,輕聲道:“秋盈,醒一醒,把藥喝了再睡。”
榻上的人仍沒有絲毫聲音,雲玄單手扶肩将人翻了過來。
眼前之人雙眼紅腫,臉上還留有殘淚,卻仍是倔強的不肯睜開眼睛。
雲玄在榻邊坐下,面露不忍,聲音極溫柔的道:“我知道你沒睡……就算再傷心,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賭氣。”伸手拭去仍留在白如素紙的臉頰上的清淚,榻上之人不由長睫微顫,忽的睜開了眼,有些詫異的望向對面的人。
雲玄略顯赧然,收回了手,輕咳兩聲,說道:“既然醒了,先把藥喝了吧。”
随即扶起榻上之人,将藥碗遞道唇邊。
“我……我自己來。”雲玄的舉動,讓我一時有些無措,忙伸手接過藥碗,仰頭一口飲下。藥汁苦澀,但我卻似失了味覺,毫無半點不适。
雲玄接過藥碗,望了我許久,才低聲道:“他對你就這麽重要?讓你不惜如此為難自己?”
我別過臉,不去看他,并不打算開口說話。
端着藥碗的手漸漸捏緊,眼中似燃起了點點火光,在望見眼前蒼白素顏的剎那,又漸漸熄滅。
眼前之人靜卧于榻上,被汗水浸濕的墨發緊貼于額前,那一張素白的容顏就算在病中也如此惹人憐愛,恨不能一把攬過她來,将她緊緊護入懷中,讓她一輩子都待在自己身邊。可是……她心中卻只能容下那個人……看似這麽近的距離,卻遠的讓人窒息,仿若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觸及,自己就只能如此與她遙遙相望,永無交集。
起身将藥碗随意擱在桌上,卻因為殘留的一絲自尊而不願回頭,雙手緊握成拳,望着前方的燭火,毅然道:“我不管你到底陷了多深,但他今晚既未赴約,就說明他心意已定,并不打算與你在一起。更何況,你們何等殊途,是萬不可能在一起的。他都如此清明,你又何苦執迷不悟?我勸你盡早認清現實,別再泥足深陷。以前都是我太過疏忽,但日後,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再由着你的性子亂來。你……”雲玄頓了頓,嘴邊的話硬生生的咽了回去,無奈嘆了口氣,才低聲道:“你早些休息,等你好些了,我們即刻啓程。”
言罷,頭也不回的拉開了門,身後卻傳來低不可聞的聲音。
“雲玄……謝謝你……”
手指有剎那的輕顫,仍是一言不發的邁出了房門,匆匆離開。
回廊盡頭緩緩走出一抹身影,背對着清冷的月光,望着前方逐漸消失的人影,不禁一掌拍在身側的廊柱上,五指蜷起,緊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