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輕輕的一瞥,不屑的、冷然的、看透所有的,桃妖腦海中蹦出一個畫面,同樣的眼神,同樣的轉身,連他長袍揚起的高度都是這樣的相似。
她狠狠地搖搖頭,将那個畫面趕走。他們是有仇,毋庸置疑。他看出了桃妖的意圖,她想借他的手将她的即将成型的心滅在胚胎處,他接了桃妖的一擊,未曾出手,未曾遂她的願。
而桃妖卻是想不明白,為何她在說他們有仇時,他會頃刻間爆發出對她無害的卻又足夠強大的妖氣。她的手從那跳動處離開,那種陌生的害怕感正在淡化消失,她深吸了一口氣,她還是桃妖,她有仇敵,她并不是一個妖在這陌生之地。她随着鵬逍的腳步向竹屋走去,卻不料竹屋被下了禁制,她進去不得,索性找了塊圓滑的石頭坐下,懶羊羊地靠着,開始了桃妖的唠嗑模式。
“其實本桃妖很認同你的想法,桃妖應該是有心的,桃樹沒心那可很不好,會造成營養不均衡,雖然一口水,一點陽光也就足夠好了,但是桃還是要有點追求的。像你家莫兒那樣就很不錯,有心,難怪那麽漂亮!
“嗯,怎麽不見你家莫兒呢,本桃妖不是有意弄傷她的,我比她慘多了,再說了兩棵桃樹哪裏來的那麽多仇呀,我要報仇也會主動找你的,欺負一個小桃妖絕不是本桃妖的作風,本桃妖可是出了名的善良,從不以大欺小。如果你覺得你的莫兒這次被欺負了,你盡管還回來就是了,我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我倒是覺得僅讓你還還不夠,你可以讓莫兒一起來打我的,你看,你們倆一起同心協力報仇那就是夫妻同心其利斷金!”
竹屋內,桃妖只見鵬逍慵懶地斜趟着,閉了眼,一派平靜。
“不過”,桃妖頓了頓“或許莫兒會覺得本桃妖太礙眼了。或者,莫兒喜歡大張旗鼓地報仇,雖然這樣有損我桃大妖的英明,但是,本桃妖也是可以理解的,将我侮辱在衆目睽睽之下這感覺應該是很不錯的。這三界之內,你欺負我是最劃算的,揚名快,且不用擔心報複。因為總之我是打不過你的,絕不會自不量力地去報仇的。”
鵬逍微微揚起的嘴臉洩露了他的情緒,他意識到不該如此時已經晚了,已經被桃妖的死魚眼窺到了,“我最怕冷了,你可以和莫兒将我凍着,放在妖界仙界幾百上千年的,讓衆仙友和妖友欣賞,順便還可以做做買賣,收收費用,錢太俗氣,不如收些寶貝,最好別把我凍僵了,因為我還可以耍個寶,唱個曲,或是說說故事什麽的,這麽做,我桃大妖的顏面掃地,在三界的威名将毀于一旦,我必然痛苦至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認為如何?”
鵬逍轉了身,背對着桃妖的方向,桃妖繼續說下去:“除了這樣,你還可以賣我的血,這就成了血淋淋的複仇了,現取現賣肯定會供不應求……”到時候你就坐地起價。
眨眼的功夫,鵬逍出現在桃妖的眼前,驚得她喋喋不休的嘴都以張開的狀态定格在空中,舌頭倒是順溜着,可嘴巴漏了風,話語就随風而逝了。
“你一個妖在這裏我更安心。”鵬逍的臉近在咫尺,他笑着,眼裏透着精光,一副把桃妖的心思看透的神情。
桃妖眨眨眼,撇了撇嘴角,沉思了半晌,說道:“待在這兒?”她饒有興趣地向四周瞧了瞧,滿臉驚喜地向鵬逍說道:“這樣一個靈氣充盈之地,我活了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見到,你真的确定要讓我待在這兒?”
“正是因為如此才能掩蓋你的氣息,”鵬逍背着桃妖,不知在望着什麽,“你一個老妖突然消失了,總是會有一仙半妖惦記的,這是唯一一個将你鎖住且一勞永逸的辦法,不然關了你,還要時刻惦記着你,怕你被劫走,卻是不好。”
鵬逍這樣說,桃妖哪裏還做得住,連忙起身,誰知,一個不慎,氣血翻滾,她的“不”字還未出口,她還沒來得及咬緊牙關,血就從她的嘴裏噴出,她慌忙擦了擦嘴角,粘稠的鮮紅的血在她的手中時她才肯承認,她怕的不是冷,而是一個妖無聲無息地在一個地方,逃不出,他人也救不了,她成為仙妖的談資,最終被遺忘,最終被死亡,而她活生生的,卻不能辯白半句。
鵬逍轉身,桃妖還來不及将自己的血和害怕收拾妥當,她的所有的失敗和不堪都暴露在他的眼前,她一開始失落慌張轉,瞬又有了破罐子破摔的釋然,她索性慢條斯理地整理一下衣角,而後又恢複了死寂神情,看着鵬逍,說道:“不出百年,我就能離開這兒,我怎能白費了這麽個好地方!”
“百年後你出去了,我再費些力氣捉了你,也不礙事。”鵬逍轉瞬間消失在桃妖的眼前,桃妖揚起頭,只看到天空中他恣意飛舞的白衣。
桃妖跳下了月池,沉入了池底,百年,在她所歷經的歲月中不過轉瞬。可……很多時候,改變一個生靈命運的,也就是轉瞬。
她沉在池底,悄無聲息,仿若時間凝固,又仿若過了很久很久。
弦月之時月池靈氣最弱,第一個弦月,桃妖從池底浮出水面,她胡亂找了棵桃樹躺着,月朗星疏,一彎弦月在幽藍的天空中冷笑着,她忽然覺得有些冷,這時漫山的桃樹好像也冷似的,開始瑟瑟發抖起來,只聽得見一片樹葉的顫抖聲,她抱着雙臂,閉了眼,再不看那月,再不理會那些桃樹。這是個比桃妖想象的更為古怪的地方,靈氣充沛得不可思議,她恢複的太快,快得她不敢相信,好比一只原本要養個一年才能宰殺的豬居然一天就從幼崽長成了大胖豬,太過反常,必是有妖!可……她本就是妖,還能怕妖?難道是一個妖待太久了,就開始胡思亂想了?可明明也沒待多少日子呀?還是她太老了?
閉了眼,還是那彎弦月,她忽而起身,下了桃樹,開始閑逛,這裏确乎沒什麽可逛之處,除了桃樹,所見之處還是桃樹,沒有地府半分有趣,鬼一只只的還長得頗有些不同,這桃樹一棵棵雖說也是不同,她現在卻沒心思将它們分辨,她雙手背在身後,步子慢悠悠的,借着月光穿梭在桃樹林中,忽而,一棵失了心的桃樹出現在她的眼前,她繞着那桃樹結結實實地轉了三圈,從又缺心又缺皮處仔仔細細地摸了摸,又趴在地上,從缺口處朝上看它空着的樹心,一片黑洞洞,無果。可她卻趴在地上不想起來,泥土貼在她的臉上,她閉着眼,終于那彎冷笑着的弦月從她的眼中消失了,她想起了度朔山,想着地府,想着重明,想着孟小小和閻王,還想着愛喝酒的神塗和郁壘。酒?她似乎聞到了酒香!她朝着那棵桃樹缺心缺皮的缺口處的方向一丈左右開始用石頭往下挖,沒想到,居然挖到了一個個酒壇!拿出一壇,打開封口,果然是酒,桃花釀,不知怎的,她就是認定這是桃花釀。雖然她以前每年都喝,但從未嘗出它的味道。
“你們運氣真是不錯,居然被我挖到了,這釀酒之人真是與我有緣,這埋酒之地真是好極了,空心桃樹一丈遠,有心桃花十裏香!埋酒呀就應該埋在這樣的地方!那我就試試了,看看味道如何?”她笑着拿出了一壇酒,拂了拂上面的泥,開了封口,蹲着身子在壇口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而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她一派悠然的神色卻又連連搖着頭,抱着那壇酒朝月池走去,她有節奏的敲着壇子,嘴角浮現了一絲淺笑,她笑自己一個沒有嗅覺的妖剛剛居然裝模作樣地聞酒香。
此時的月池,弦月的模樣一小彎正散發着柔和的黃色光芒,她找了那塊石頭,懶羊羊地坐着,酒壇就在旁邊,她沒有喝酒,也沒有走進竹屋。
忽而,她抱起酒壇,仰頭喝了一大口,卻被嗆得連連咳嗽,許是喝得太快或是太久沒有用嘴吃過食物,待她終于平複,她朝着弦月的方向倒了酒,朝着月喃喃自語:“天帝,如此卻是如了你的願……”她複又喝了一口,這次她吸取了教訓,終于嘗到了酒的味道,不僅僅是甜,也不僅僅是苦,她嘗到了不同的味道。從什麽時候起她開始有味覺的呢,一開始,她嘗出了甜,後來她嘗出了苦,而今又嘗出了別種滋味,有了心。是從什麽時候呢?她對月倒了酒,說道:“你肯定是知道的。天帝小子真是越發不尊老了!我保了地府一世,就換了一個閻王之位,你都要将其收回……現在當真遂了你的願……遂了你的願呀!”
酒入腹中,迷了眼,惑了心。終于,她醉倒,踉跄起身,入了月池,池水濺起浪花,泛起漣漪,複又恢複平靜。
鵬逍從竹屋走出,神色晦暗不明,他徑直入了月池底,桃妖的臉色緋紅,正沉睡着,他看得出神,卻不知自己為何要來此地,要來看她,要給她自己的血。他劃破指尖,将手伸進她的嘴中,任其吮吸,與往日并無不同。
當桃妖終于數清了這座山桃樹的棵數,也終于把每棵桃樹取好了名字,她走進了竹屋,大搖大擺地推開了門,光明正大地做賊的新奇和竊喜被瞬間凝凍,只因鵬逍正在裏面,她先是一驚,頗有些尴尬地朝他笑了笑,也就是那瞬間,她覺得自己并未理虧,此地并非他的,難道就因他先到就是主,她後來就是賊不成,于是,她施施然坐在了他的對面,見他正喝着茶,于是,她又很主動地給自己倒了一杯。
茶不同于于她以前喝過的茶,她也不知是什麽味。她喝得悠然享受,他亦是恣意無憂。桃妖盯着自己的茶杯,卻用餘光看着鵬逍的一舉一動。待她終于太過肆無忌憚,眼神正好與鵬逍交彙,她急忙轉移視線,裝模作樣地欣賞着竹屋的布置。簡單,清雅,她只能想到這麽兩個詞。
“你覺得這兒如何?”鵬逍略帶清冷的聲音傳來。
桃妖略做思考,直視着鵬逍的眼睛,笑道:“這不像是你家莫兒布置的。”這是她的真心話,雖然她只見過莫兒兩次,卻在入了這竹屋的那一刻就覺得這與莫兒格格不入。
“哦!”桃妖第一次聽到他似乎是帶着愉悅的尾音說話,“何以見得?”
桃妖又朝四周仔細地看了看,似乎在斟酌着回答他的問題,最終像是終于找到了答案,笑眯了眼,對鵬逍說道:“為什麽要告訴你?”說完,挑了眉,繼續喝了口茶。
“看來你在這兒過得挺好!”鵬逍說道,“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我還怕百年之後,鼎鼎有名的桃大妖孤獨而亡呢。現在看來,無需我來探望了,百年後,我還有會有個對手。”
“不,不!”桃妖連忙道,“探望當然是需要的,咱們仇人多相見,好等将來我們彼此厮殺時候不留餘地。”
“此話怎解?”
“你讓我百年後還記得與你的冤仇,也是挺不容易的。所以呀,你偶爾探訪,我們或不至于有交情,但是至少仇恨見一次會多一次,就好比……有情人在一起可培養愛情,朋友常碰面可培養友情,自然,仇人偶爾碰面,多殺紅幾次眼,自然仇恨也就累積了。”
鵬逍勾起嘴角露出了笑容,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說,我們現在不該如此,理應過幾招才是?”說罷屋內妖氣叢生,桃妖手中的茶杯劇烈地抖動着,她急忙放下,搖着手道:“不是,不是過招多煞風景呀,太破壞環境。你就說說你家莫兒就很能拉仇恨了!”
妖氣來的快,去的更快!“你這麽恨我家莫兒?!”鵬逍看着桃妖,不知是喜是怒。
“你放心,我保證,将來出去了,絕不會找你家莫兒報仇。對天發誓!只是想着,同樣是桃妖,命運卻是如此不同,聽着你說說另一只桃妖的幸福,好更仇恨你罷了。”桃妖看着鵬逍的神情,他眼裏的光是放心還是不屑呢?對天發誓!桃妖心想,天帝和我有仇,對他發誓是不算數的。
鵬逍嗯了一聲,像是同意了桃妖的說法。桃妖心裏竊喜,繼續說道:“你不知道……”
鵬逍打斷了桃妖的話,“要是不能積恨又如何?為了讓你順利再次成為我的對手,也為了讓你能記住與我有仇,我每次來探訪你時就打你一頓?”
“不不不!打架終歸是不好的!”桃妖頓了頓,“要是誰動嘴不能讓彼此更仇恨對方,那就算輸。至于輸的一方如何?”
鵬逍展顏,笑得明媚,“賭血如何?”
桃妖連連搖頭,這怎麽能行,這比打她一頓更痛苦。可……她算計着,打一架,她必輸無疑,輸的話……她擡頭瞄了眼鵬逍的不懷好意的笑臉……被打輸了,估計十有八九會吐血。動嘴的話卻不一定會輸,被放血的幾率只有一半,還有一半能喝血……她又擡頭瞄了他一眼……他的血很不錯!可,他不來卻是毫無風險的!
鵬逍見她猶豫不定,說道:“我看我還是待百年之後再來,這樣比較省功夫。”
“不!賭血。”
鵬逍笑得更為燦爛,可在桃妖看來卻是更加的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