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到半路的重明又折了回去,他想:營救桃妖的事還是需和西王母商量,西王母掌管昆侖山總是有幾分本事的,雖然仰仗着她把桃妖救出來的幾率比讓桃妖自己跑出來的幾率更小,但好在天帝還是對她青睐有加的,讓她在天帝面前說上句話也是不錯。
來到昆侖山,重明将來意都說清楚了,西王母好似是在認真聽着又好似在神游,可偏偏他又發作不得。過了好一會,西王母才擡起眼看向重明,那神情與度朔山的桃妖簡直是一模一樣,重明晃了眼,不知那沒有光澤的眼到底是平靜還是死寂。
“桃妖在鵬逍那兒未必是件壞事。”西王母的聲音如同這昆侖山一樣,靜,靜得可怕。
重明當下就覺得西王母是在敷衍他,有些氣憤,卻又想着自己現在不該那樣,只聲音不由得大了幾分,說道:“絕不會是件好事!一切禍端都是那莫兒和鵬逍引起的,他先是騙取桃妖的血,桃妖不以為意,而後大鬧地府,他算計好了,桃妖定是會同意改生死簿,他更知道天帝速來看不慣桃妖又懲罰她不得,定是會天罰于閻王,天罰于閻王桃妖必是會相救,不管付出怎樣的代價。現在他又和那個莫兒聯手将毫無還擊之力的桃妖引上絕路,他們步步為營,目的就是桃妖,現在合了他們的心意。桃妖落在他們手上還有什麽好下場?那鵬逍定是恨桃妖将他冰封于極北之地,所以……”重明一邊說着一邊想着,到了這時竟有些不敢想下去,他盡力控制着自己顫抖的心,握緊了拳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那鵬逍速來就是瑕疵必報,桃妖以前那般對他,他定是懷恨在心的!西王母——”重明亮了眸光,直直地看着西王母,“他選擇幫助另一只桃妖莫兒,或許也是為了報複桃妖曾經對他的狠心。對!沒錯,這絕不是一件好事!”
西王母面上平靜無波,重明以前對着桃妖的死人臉時也沒覺得那樣有什麽不好,現在怎麽看怎麽礙眼。西王母看着重明着急的神情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轉瞬即逝,重明兩個瞳聚起了金光,還是找不到西王母笑得痕跡,于是,重重地嘆了聲氣。
“你可知道鵬逍怎樣才能從極北之地出來?”西王母問。
“當然是他沉睡了多年後終于清醒!”
西王母搖了搖頭,說道:“當年桃妖傾盡自己的心頭血,以它為引下的禁制,你每日站在她的枝頭難道還不知道那禁制的厲害?她忘記了鵬逍,她成了沒有喜怒哀樂,沒有七情六欲,甚至嘗不出酸甜苦辣的活死妖,甚至于她連心都沒有了。我每每感到慶幸的是,她是一棵樹,可以無心的。可是我總會想起她騙我的那些話,至少她騙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是快活的。傾盡一樹桃花,無果的代價,只為換取一場天真無邪。多麽美麗的謊言!”
重明怔愣着,以前他從不敢細想桃妖的變化,甚至怕她想起鵬逍,整個地府都刻意地與她一樣,杜絕出現喜怒哀樂,統一為死人臉;杜絕讨論酸甜苦辣,統一食用天地靈氣;杜絕一切與她不一樣的東西,所以當她學會笑的時候孟小小會那樣的不鎮定,當她要離開地府的時候,孟小小會堅定地拒絕,她怕桃妖會出現什麽不同,這個不同可能會讓桃妖付出不可想象的代價!
“可是,這又怎樣?”重明像是看着西王母又像看着茫茫遠方。
“桃妖的整顆心,她的所有心頭血,以桃妖當時狠絕,必是要讓他喝下那全部,他才能解了禁制,走出結界,你想想他喝了桃妖的血而除禁制,他又該付出怎樣的代價?”
重明張開了瞳孔,愣愣地看着西王母,過了半晌,他吐出幾個字來:“忘記一切!”他思緒轉得飛快,如果他失去了記憶,就不可能是蓄意報複桃妖,那就或許是在那個莫兒的教唆下他選擇了報複桃妖,雖然于鵬逍而言他對桃妖沒有新仇舊恨,但以他護短又瑕疵必報的性子,他也是會恨極了桃妖,那桃妖也是危矣!
“可她還是危險!”
“她怕的不是危險。她怕的是那般沒有生命的活着。這次的險或許會是她涅槃的機會。”
“你說的是或許。”
“度朔山看了她數十萬年就是她的福?”西王母冰冷的聲線中帶着諷刺,“還是你覺得憑借度朔山和昆侖山之力就能滅了曾經天帝都無可奈何的妖王鵬逍?或是你覺得在鵬逍還沒有異動的時候天帝會為了一個桃妖損無數天兵天将?”
“對,他不會。他從來都是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重明的話音中帶着悲恸。
西王母從玉座上起身,她望着雲霧缭繞的山脈,又擡頭望着遙不可及的天帝的方向,喃喃道:“你且等且看,這絕不是件壞事。”
重明回到了度朔山,沒誰注意到他的異樣,他站在桃樹的枝頭,阖着眼,有一瞬間他感覺到桃妖就在附近,可極快的,她的氣息消失不見。
鵬逍看了眼他腳下的一片荒蕪,離開。這是他下的禁制,除了他自己可解,沒誰可以了。他回到了犬戎,他的莫兒就在那裏。。
他掀開帳簾,莫兒就撲進他的懷裏,與每次他回來的時候一樣,不一樣的是她抱着他的力度比往常要弱,他有些心疼,自己不該讓她受那樣嚴重的傷。“你把那個桃妖怎麽了?”莫兒睜着大眼睛,眼神純淨無辜,漆黑透亮,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他怎能騙她她呢?可他的嘴一張,眼甚至還在笑:“一時半會兒她是不會出現在三界之內了。”透過莫兒的眼,他看到自己笑得坦然,這話并不假,但他确實沒能如莫兒的願,他心底告訴自己,他再見到桃妖一定要狠狠地教訓她一番。他将莫兒打橫抱起,走到床榻旁,輕輕地放下,如珍寶一般,而後他給莫兒療傷,神情是只有在莫兒面前的溫和,可他自己從未發現自己的不同,或許正是如此,才顯得他此刻的可愛。
只要莫兒要他做的,他都會點頭,一定做到;只要莫兒不喜歡的,他也會點頭,必定除掉。除了桃妖是意外,這是任誰如何努力都無法做到的,現今他能讓她出來不礙眼也是做到極致了。所以莫兒聽到他的回答很滿意,或者着說,這些年的鵬逍一直讓她很滿意,從未失望過。他對她言聽計從,百般寵愛,她一開始無所适從,受寵若驚,可時間确實是個好東西,讓她看到鵬逍的堅持,也讓她戰戰兢兢的接受了他的喜歡,在添加了他的堅持和她的接受的時光的流裏,讓他的喜歡表現得更甚,也讓她的接受變成了理所當然,。
是該說她太樂觀,将及時行樂發揮到了極致,還是該說她太聰明,把握到了這樣一個死心塌地對她的男妖,亦或者該說這樣的誘惑太大,太難拒絕。她在賭,賭他永遠不會記起已經腐朽的、甚至無妖會談的往事。她很幸運的,她遇到的是鵬逍,只會一心一意對一個妖好的,絕不會改變;她也很不幸的,她遇到這樣的一根筋的鵬逍,他記得對一只桃妖好,或許在任何一天他就能記起那只桃妖到底是哪一只。她确實樂觀,也着實聰明,可鵬逍的誘惑也真真是太大。他比罂粟更讓人上瘾,卻不會像罂粟一般在不知不覺中讓人萎靡、毀滅,他是溫暖的,在他對她言聽計從的同時,他無形中讓她更加的上進、陽光。
其實她并不想讓鵬逍過多的接觸桃妖,怕他想起往事,可是這一次是她自己惹到了桃妖,以他對她的好,一定是會替她報仇的。就一次,她想,讓他一次性解決了桃妖,至少有個幾百年她可以不必懸着心過日子。
桃妖在圓月時醒來,她睜開眼,卻是在水中,可是奇怪的,她眼中出現的一切又不似水底的幽暗,這裏如陸上的白晝一般,卻又不似太陽那般給人以灼熱感,它是更溫潤的,更幽清的。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感覺席卷了桃妖的全身,她深深地喝了一口水,又吐了出來,她居然能在水中這樣!她試着在水中游了起來,這是從未有過的輕松、暢快!她居然像魚一樣!她不是應該在烈火中錘煉嗎?她不是應該化成灰之後再重生再枝繁葉茂嗎?難道木浴火不會成灰反而再生成了水中之魚?
她在水中游呀游,一直到游累了她才在水中休息。一直到水底變得幽暗無光,四周的魚兒開始慢慢遠游,黑暗伴着死寂撲面而來,她突然感覺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在砰砰砰地跳,她警惕地看着四周,緊緊地閉上了嘴,那聲音卻更大了,轟炸了她整個腦袋,她發現自己的手開始不聽使喚,不停地顫抖着,她用力握拳,卻也不得緩解,她尋着那跳動的部位摸去,還沒觸到那兒手就縮了回來。那是心的位置!沒錯,她記得她的心從未跳動過!她是沒有心的!
她突然害怕了,她知道那種感覺就是害怕,她記得曾經白茫茫一片天的時候她是這般,在那冰天雪地裏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同類,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處,不知道自己在何處,只有一片白色,只有深入骨髓的冷。
她閉了眼,摁住那跳動的心,真氣聚集在手心,用力,她感受到它停頓了一下,卻最終還是跳動着,血從她的喉頭湧出,她閉緊了嘴,又将它咽了回去。真氣再次聚集在手心,向心的位置擊去,沒有停頓,她只聽到了血液噴湧的聲音,她咬緊了唇,血沒有從嘴裏流出來。
只要她将它擊碎,它就不再跳動了,她就還是桃妖,只要将它擊碎就可以了!而,血,她不能失去!她的真氣一次又一次地在聚集在手心,向跳動的方向擊去!可是沒有用……仍舊在跳動着,而她感受不到心的存在,她不能将它拿出來扔掉!
池中的魚兒開始四處亂竄,遠遠地逃離桃妖的位置!妖氣四溢,池水開始無風而動,從水底成漩渦狀向上極速席卷,池邊的那片桃樹劇烈搖晃着,葉無聲地顫抖着,那結界也抖了幾抖!
也就是那以桃妖為中心的漩渦将她從池底快速地卷到了水面,在感受到陽光的那一刻,她倏地睜開眼,一個飛旋,在水面上站直了身子,踏水緩步而行,走向池岸。水波一圈一圈在她的腳底蕩漾開來,她看到了那幾間竹屋,熟悉的厲害,她要走過去。而她,沒想過自己現在是走在水面上,沒想過自己的真氣為何會能夠聚攏。她只是無端的害怕那種陌生的心跳,無端的害怕自己成了一只魚,她下意識的要靠近她所熟悉的東西,而面對一片桃林和幾間竹屋,她選擇了後者。很奇怪的,一個桃妖不對桃林熟悉,反而對竹屋生出熟悉之感。她現在的世界裏,充斥着血腥味,起伏的砰砰聲,眼裏只有那幾間竹屋。
遠遠的,竹屋外出現了一個妖,白衣黑發,一雙黑的瘆人的眸子。桃妖一驚,她認識他,好在她認識他,她還有記得的東西。鵬逍看到了她的笑,那是舒心的,仿佛看到希望的笑。
“你是鵬逍。”肯定的語氣,桃妖說,“我們有仇。”她再次笑了,眼睛眯成月牙狀。
“我是鵬逍。”鵬逍看着她緩步從池面走來,“我們有仇。”
“我是桃妖。”桃妖繼續說道,語氣平緩,“并不是魚妖。”
“你是桃妖。”鵬逍道,“并不是魚妖。”
“桃妖本是無心?”這一次話她略帶遲疑。
“桃妖本是有心。”鵬逍看着她踏上了池岸,仍舊緩步走着,她的右手摁在心的位置,右肩傾斜着,卻又固執地挺直了背。
“不,桃妖本是無心的!”
“桃妖無心可活,并不代表她生來無心。”
“不,我原就是無心,我是桃之始祖,我怎會不記得自己有心無心。”
“或是你曾經失了心而不自知。”
“你我有仇。”
一句你我有仇便可将剛才的所有問答化為欺騙。原來早已在最開始就奠定了結局走向。
鵬逍與桃妖對視着,霎時間這座山變得靜寂無聲,桃妖被鵬逍所釋放的妖氣壓制着,卻沒能使那跳動停止,反而越來越趨向平穩。忽地,她竭盡一躍,向鵬逍撲去,頃刻間,風起,妖氣驟然消失,鵬逍生生受了那一擊,可那一擊仿若是入了大海的一滴水,那樣的微不足道。鵬逍拂着白袍,那正是剛被桃妖碰觸過的,他做的很專注,而後瞥了桃妖一眼,轉身向竹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