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 沉默。
重敬收回交疊的十指, 換了個相對輕松的坐姿, 不再擺‘父親的威嚴’。
擺多久都沒用, 以前兒子不吃這套, 現在更不會吃。
重先生總算認識到這一點。
“你從來就不喜歡那個圈子, 我以為你不會考慮山海。”重敬還以為,此行穩贏。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 自己無疑是落下風的。
重霄理智道:“‘個人喜好’和‘如何管理公司’是兩回事。還有, 管一家是管, 兩家也是管。別說我貪心, 曾幾何時,我對你們最大的期望無非是給我生個弟弟或者妹妹,也替我分擔一下兒?”
話說得很明白了。
重氏醫療實業和山海娛樂,他都要。
身為獨生子, 面對各自開着公司、生意做得順風順水的爸媽,他能把一碗水端平。
重敬不免懷疑:“兩家公司類行不同, 你行不行?”
“總得試試才知道。”重霄一點兒不慌, “要不你兩先談,誰願意做出讓步, 結果我都接受。”
太子爺記性不差, 重敬先生和潘簡霓女士離婚時, 吵得最兇态度最堅決的就是——我兒子必須繼承我的公司!
會讓步才怪。
哪怕現在随便一方突然蹦出個私生子,公司也好哪兒哪兒的不動産也罷,重霄想要, 點個頭,那就全都是他的。
他太了解這兩個人了。
而重敬也是在對話進行到此刻時,才注意到這小子時不時就向自己身後瞄去——
似有心又似無意的舉動,不知道他本人有沒有察覺。
但到底在看什麽,答案顯而易見。
重敬頓時悟了。
“聽說我要來新海市,老爺子交給我一幅叫畫,讓我親自帶到島上請時小姐題字,十月份的畫展,要擺在展廳最顯眼處。”
“你還會題字?”重霄問的是時舟,這回輪到他詫異了。
給國畫題字極其考究,倘若時舟沒點兒書法功底,或者格式錯了,都會淪為笑柄。
又想,既然老爺子對她有此請求,那就證明她會。
而且題字的內容和書法,都一定配得起那幅要放在展廳最顯眼處的畫。
時舟壓根沒聽見男人對自己說了什麽,專注力全部傾注在速寫本上,握着自動鉛筆的手不停在紙張上描畫。
重霄見狀自覺收聲,那一臉‘還好沒打擾她’的慶幸,被他親爹看得清楚明白。
等他反應過來,重敬已然用着慈愛的目光,将他注視。
重霄不掙紮:“終歸要考慮養家糊口的現實問題。”
這還真是重敬第一次見兒子露出那麽逆來順受的表情,忍俊不禁道:“壓力很大?”
重霄拿起冷透的咖啡,一口喝下去,目光又移到中二少女身上——
“談不上壓力,顏料錢總得管夠。”
重敬在傍晚前離島,要回市內參加一個不對外開放的招待酒會。
走之前,讓重霄和同行的總秘交換聯系方式,稍後安排工作給他。
此舉用意在于告訴重霄:就算你是我唯一的兒子,現在也沒資格跟我直接對話,想繼承我的公司,就拿出全部的實力。
父子兩初步達成戰略合作,于咖啡館外分道揚镳,十分之幹脆。
目送重敬先生和他那位看上去就相當能幹的男秘書遠處,時舟遺憾地嘆:“就走了……”
重霄眉開眼笑的打趣:“這麽想跟我重家三代都搞好關系?”
時舟測過腦袋,昂起下巴,真誠的看着他,“只想跟你搞好關系。”
男人猝不及防接她一招,老臉跟着發燙,愣過這陣勁兒,舒暢的笑了:“那今晚你做飯?”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仙女哪會這個……
為難的抿了抿唇,跟他打商量:“請你去大叔那裏吃。”
“行。”
臺風剛過,重霄确實沒有做飯的心情。
兩個人不緊不慢的在商業街溜達,于日落前找到那輛如夢似幻的日料車,點了章魚燒、炙烤鵝肝壽司,管飽的炒面,配上口感溫潤的清酒,實在是個适合講故事的夜晚。
時舟想聽重霄說說他和他家裏。
“為什麽?”等待烤鳗魚的間隙,男人照舊給自己點上一支煙做消遣。
聽了她的要求,不禁費解。
“擴大觀察範圍,加深了解,把目标人物畫好。”少女回答完畢,還給自己找了個高大尚的理由:“為了藝術。”
重霄認為她只是純粹對自己感興趣。
鑒于有些騷話說出來她可能招架不住,他就勉強忍下不說了。
再怎麽也是兩情相悅,互相了解一下是應該的。
重霄被自己過于活躍的思緒愉悅到了,笑着将夾煙的手放到身後,彈掉煙灰,慢條斯理道:“我是獨生子,雖然父母離婚了,現在各自組建了新家庭,不過,我跟他們的關系慣來如此,好像從來沒改變過。”
時舟回想了下他和重敬的相處模式,站在他父母的角度,感同身受地點點頭:“讓人火大的‘慣來如此’。”
重霄把煙屁股咬在齒間,餘光朝身旁的小姑娘斜過去,“就跟你理直氣壯觀察我沒兩樣。”
小姑娘氣鼓鼓的撇了下嘴:“別跑題。”
“嗯,好。”男人調.戲得手,眼色神思也跟着松絡了些許。
其實他的父母,兩個字就能精準概括——要強。
從公司業績到年會排場的比較,到家裏早中午晚吃中餐還是西餐的話語權……
明明所在的領域不同,一個細微的點都能引發沒完沒了的戰争。
作為他們唯一的兒子,重霄是重災區。
對外要滿足重敬和潘簡霓一切要求與期望,對內還得均衡他們不同的意見和争執。
“我爸媽是這樣的,比如想要我做一件事情,他們會先抛出一個我無法拒絕的條件,往往我照做之後,回過頭細細一想,才會發現自己被套路了。”
“當他們兩人意見相左,情況開始變得有趣。”
“我媽手段很直白,不斷的加碼、再加碼……直到我答應她為止。我爸則比較內斂,很會看準時機一擊即中。”
“他們從來不知道罷休,就算一方暫時放棄,也只會成全另一方的變本加厲。”
“偏執,不願意低頭認輸、占有欲旺盛,很少幾乎不顧慮我的想法感受——我的父母就是這樣的人。”
“以至于後來,我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弄清楚他們的企圖。”
“然後我會盡可能花最小的力氣,最大限度滿足他們。”
“與其被他們當做玩具擺弄,不如按照我自己的意思,在他們給出的有限範圍內做出少許選擇,回避我最讨厭的那部分。”
其實至今,重霄在與父母的對抗上,從來沒有贏過。
潘簡霓只需要對身旁的人使一個眼色,他的實習醫院就從新海市第一醫院變成明珠島醫院。
壞事都讓潘女士做盡了,重先生只要冷眼旁觀,等到兒子被整得受不了時伸以援手,那麽,父子還能繼續做下去,公司繼承人也是他的。
重霄一早把這二位揣摩透了。
日落月升,夜幕降臨。
大海和天空有着一種默契的靜寧,溫緩的海浪聲跟随微風從不遠處陣陣傳了過來,就在這個時候,日料車全部的燈‘唰’地亮起,柔和而朦胧的光點相互交錯,畫出一片舒适區。
重霄和時舟就在其中。
大叔雖然獨自操持着這家以‘車’為單位的日料店,但不管來多少客人,他總能在十五分鐘內做出新鮮美味的食物。
誰也不怠慢。
重霄第一次光顧就成為忠實的食客,後而也注意到這一點。
對于這樣的均衡,很是羨慕。
味道濃郁的章魚燒在入口的瞬間最大限度滿足了味蕾,重霄呷下一口爽淡的清酒,解膩之後,接着說道:“物質方面我從來不缺。”
此話一出,旋即想到時舟在碼頭邊看到自己的那天,就就是個落魄的樣子。
重霄顫肩笑笑,糾正:“是很早以前。”
在那個很早的以前,他是養尊處優的少爺,從來不知愁滋味。
重敬和潘簡霓的戰争卻早就開始了。
他們以物質換取兒子的支持,毫無為人父母的自覺。
到後來,重霄隐隐意識到不太對時,已經分不清自己真正喜歡什麽、需要什麽,人生接下來的分叉口上,該選擇什麽。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反抗,應該是高考後填志願這件事。”
“我爸希望我考入一流的醫學院,将來好繼承他的公司。”
“我媽這個人呢,在家裏也是獨生女,萬千寵愛于一身。她從小到大都有個明星夢,很遺憾沒有實現,就把夢想轉嫁到我身上。”
“在我念高二的那年,她還專門打造了一個選秀節目逼迫我參加……結果當然被我攪黃了。”
那時重霄十六歲,大鬧電視臺,因此上了社會版新聞,屬于他自我意識覺醒的過程,糟糕而又激烈。
“第一志願填了公安大,并不是因為我夢想成為警察。”
“我好像不知道夢想是什麽。”
“那時心裏只有一個很純粹的想法,不要聽我爸的,更不能聽我媽的。”
“我就琢磨着,去哪兒好呢?”
“然後我想起高考前夕,班主任對我們說的話。”
“他說:高考之後,人生的每一個選擇都會影響或是将你改變。所以,以後在每次選擇之前,我希望你們首先想想,自己渴望成為一個怎樣的人。”
“我依然沒什麽渴望,但我想,總不能學壞吧?”
“那就成為警察好了,既能維護正義,又能堅守本心,挺不錯。”
重霄知道自己沒大志,但親口說出來,還是沒忍住啞啞的笑出聲。
“就和你們給發小群的群名取做‘明珠島未來全部希望’的意思一樣,中二的英雄情結,正常标配版。”為此,他給自己找了完美的對比诠釋。
作為堕落的中二病資深患者,時舟表示理解,并支持,“警察很好,你面相很适合做警察。”
重霄被她認可的眼神盯住,不道個謝能好意思?
再看面前豐盛的食物,胃裏的饞蟲開始叫嚣,他拿起筷子——
“先吃飯。”
重霄有心吊胃口。
今天飯前他對時舟說的那些前塵往事外加心情感受,就連從小到大關系最好那幾個都沒聽他說過。
不能白白對她剖露心聲。
他現在有想要的了,比如中二少女的關注。
吃完晚飯,兩人繞到程星韻家買了方便面、餅幹等等懶人必備的儲備糧。
重霄拎着兩大袋,時舟懷裏抱着新鮮大個兒的甜橙,迎面吹着舒爽的小風,一步三搖着回家。
生活最安逸的狀态,如是。
半道上,時舟想起他說到一半的故事,男人順勢提出要求,讓她拿出畫的素描來換。
時舟堅定否決:“不行,半成品無法見人。”
“少糊弄我,畫個速寫回去你還要精加工一下兒?”重霄吊兒郎當的蹬着人字拖,故意把步子邁得很大,“別以為我沒注意,在樓上坐那四十分鐘,你少說翻了七、八頁,就算廢稿也先拿出來給我過過眼。”
時舟為了跟上他,不自覺開始小跑,懷裏抱着三斤甜橙,在她這裏已經算負重急行了,小臉很快泛出羞赧的紅色,說話也帶着微喘:“說了、不行……你別、走那麽快。”
“我走得很快嗎?”重霄有心欺負她,一臉欠揍,“讓你別買橙子,非要買,怪誰?”
少女停下來跟他頂嘴,“有本事你別吃!”
言罷,瞪了他一眼!
遺憾停這兩步,男人早就拉開數米遠,眼色只能落到他背上,一點都不解氣。
重霄晃了晃手裏的兩大袋,原話奉還:“有本事,你別吃。”
時舟微微愣住,淡定音裏夾雜着明顯的詫異:“什麽星座的,這麽讨厭……”
重霄走出八、九米遠,停下,側身回望來,夜色加重了他笑容裏惡劣的那部分:“不管什麽星座,總歸你願意畫,是吧?”
不管我是什麽樣的,總歸你喜歡。
——以上為正解。
剛從于思潔家經過,時舟站在地勢略高的小坡上,重霄站在下方,她視線的正中央,等她。
這截路唯一的電燈被臺風吹壞了,沒來得及修,皎白的月光從頭頂灑下來,籠着兩個人,造成視覺上朦胧而隐約的美感。
時舟看着不遠處她一直當做觀察對象的男人,忽然意識到——他開始逆風翻盤了。
最糟糕的是,她還沒有完全了解他。
沉默了一會兒,重霄雖看不清少女的臉容表情,但就是很奇怪能感覺到她在皺眉頭。
“怎麽?”他問得不動聲色。
“不太妙……”時舟撇了下嘴。
“哪裏不妙?”
時舟又不接話了,也不知是說不上來,還是不想說給他聽。
重霄正打算走到她跟前,為她排憂解難。
他是罪魁禍首,他有自覺。
還沒行動,時舟抱在懷裏的牛皮紙袋忽然發出‘嗞啦’的聲音,裂開了……最頂端的那顆橙子滾了出來,順着斜坡的弧度,彈跳着與重霄擦肩而過。
兩人停下對話,都用目光追看着那飽滿的果實,直至它來到三岔路口,被某個不知何時站定在那處的男人成功截停。
重霄幾乎瞬間認出來人,旋即,齒間發出輕微不耐地‘啧’。
他還記得高中班主任說過一句話:麻煩總會在你放松警惕的時刻出現。
果真不假。
時舟看清那個将橙子拾起的男人的臉,瞳孔逐漸瞠開,達到表達意外和吃驚的程度。
“特地給我買的嗎?”周慕涼一手扶着銀色的行李箱,沖她晃了晃手裏的甜橙,這是他最喜歡的水果,沒有之一。
闊別四年,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