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的衛生間裏, 忽然發出‘嘣’地一聲, 短促且爽快的聲音。
橙紅的火光從金屬打火機的出火口騰升而出, 在男人修長的指尖中輕輕搖曳, 他勾首将含在唇瓣間的香煙點燃、深吸, 再昂首吐出淡青色的煙霧——完成暫時疏解的全過程。
換氣扇開着, 細微地嗡嗡聲樂此不疲的鑽進重霄的耳朵,像好幾個迷你版的中二少女繞在他周身, 不停地碎碎念。
他是不嫌煩的。
弓起背靠在浴池邊的米色瓷磚上, 享受的将那支煙吸完, 而後, 重新再點上一支。
至此時,腦中更加清晰——
【不久的将來,某一天,我會被你吃掉。】
是單純向往的訴求, 更是美好的心願。
于她,對他。
聽時舟正色望着自己說出這句話時, 先前幾秒, 重霄嚴重懷疑這姑娘在開車?
然後中間幾秒,他心裏泛起毛毛的驚悚之感。
總有個中二少女真身是毒蛛黑寡婦的錯覺:她于千千萬人群中選他一人成為伴侶, 而他們孕育後代的方式是違背常理的由他吃掉她?
……重霄覺得自己瘋了。
最後幾秒, 他從天馬行空的意識流裏抽離出來, 給這句話做出正确解讀——時舟說的‘吃掉’,依舊是‘吞噬’的意思。
時舟相信他可以不受自己的影響,同時, 還能反過來左右、傷害或者愛護她……都是可以的。
她親自賦予了他這種權利。
而重霄,他只是以着一種‘不抱任何期待的頹然姿态’走進中二少女的世界,後知後覺在她的世界裏找到久違的歸屬感。
所以,當時舟邀請重霄擁有自己……他受寵若驚,欣然應允。
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兩支煙結束,男人節制的收起打火機與煙盒,拿出手機,調出那條臺風來臨前收到的短信——
來自他的父親重敬:【兒子,過幾天我要到新海市談生意,見一面?】
示好意味明顯的語句,尤其開頭頗為正式的‘兒子’的稱呼,既突出了血濃于水的親情關系,還加深了身為父親對兒子的重視。
重霄尋味半響,勉強擡起手指打字,耍着心眼兒回複:【實習略忙,才看到。到市裏給我電話。】
稍适,完成四年來父子兩除了新年祝福外的劃時代友好交流,垂下拿手機的手,昂起頭望向天花板的排氣扇窗口,自.虐似的強忍下比從前都要爆發得強烈的煙瘾。
再多的煙也解不了他的渴。
索性不抽了。
原來愛情能夠使人盲目,也可以讓人變得清醒。
真他媽……
有趣!
臺風在新海市及周邊肆虐了三天。
第四日,雨過天晴。
大海恢複了令人踏實的平靜,海上的雲逐漸褪去鉛色,陽光躍躍欲試的從雲層後滲了出來,試圖驅散城市大街小巷裏的陰霾與潮濕。
明珠島上,重霄特定請了半天假打掃衛生。
屋子裏就交給家政阿姨了,他主要負責外面被臺風吹來的樹枝樹幹、積攢了垃圾的游泳池,把貓樹歸位……等等粗重的活計。
時舟換了條他從沒見過的度假風碎花裙,坐在他剛收拾幹淨的白色搖椅上,抱着一瓶酸奶,優哉游哉的喝。
下午出了點太陽,她特意戴上那頂寬邊大草帽遮陽,腳上閑散的蹬着雙純黑的人字拖,白淨的腿挂在搖椅上一晃一晃的,偶爾會拿起手機,對準勞作的男人‘咔嚓’兩下。
宛如一個無憂無慮更不需要盡職盡責的監工。
重霄站在放幹水的游泳池中央,抽空看了她一眼:“冰箱裏不是沒酸奶了麽?”
臺風來的三天,以于思潔為首的那幫家夥搬空了廚房,連冰箱裏的蘇打水都沒剩下半瓶。
于是他很想知道今天也沒出門的中二少女是如何在嚴峻的情況下,守住了那瓶酸奶?
“我房間裏還有個冰箱。”時舟悠閑望住略顯困惑的男人,坦然道出真相:“還有微波爐、咖啡機、藍莓蛋糕……自熱小火鍋。”
重霄聽得瞪眼睛,“昨晚我餓得半死你就沒想接濟一下?”
“生死存亡之際,暴.露存貨等同于自取滅亡。”少女無情無義地說完,咬住吸管,小嘴輕微撅起,吸一大口最喜歡的芒果味兒酸奶。
看到中二少女并不關心自己的死活,享受的喝着酸奶,兩條腿挂在搖椅邊緣晃啊晃的,重霄就覺得……覺得你開心就好吧!
“是個狠得下心腸幹大事的人。”他予以贊嘆,彎身把水管拿起來,示意這姑娘搭把手,“去幫我把水龍頭擰開。”
時舟小聲念叨着‘為什麽狠心腸能做大事的我要幫你呢’,去到事先接好水管的紅色水閥前,空出左手握住圓形的閥門,不走心的左右擰了下,甚至連腰都沒有彎……
“擰不開。”她回首看向站在泳池正中心的男人,十分真情實感。
重霄每天至少要被她氣笑三次,今天才第二次,還不錯,還在接受範圍內。
為了證明自己的随和,他甚至參照她的套路說話:“所以你要不要嘗試激發體內潛能,助我完成清理泳池之大業?”
潛能少女靜淡的美眸裏溢出懷疑之色,“就為了幫你擰水龍頭?”
“你都沒用力。”男人收起笑容,眼色警告。
“不能用力,整個海島會因此被我毀滅,這麽做太危險了。”少女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那不洗了。”男人雙肩下沉,給了個放棄治療的态度。
“不行。”少女不同意,“你已經是個成年人了,要學會自己解決問題。”
重霄鬧心的皺起眉頭:“喂?”
時舟被他渾身散發的低氣壓唬得縮了縮脖子,護着手裏還剩下大半的酸奶,側着身,随時往後撤的樣子,不忘提醒:“你先開始的。”
她一臉認真又明顯露怯的小模樣,重霄差點破功。
兩個人保持距離陷入沒完沒了的貧嘴ing模式,重敬先生就是在這時候來到半掩的鐵門前,登門造訪——
“門開着,我就冒昧進來了。”正值中年鼎盛的重敬豐神俊朗,通身成功人士的從容氣質,緩步來到中二少女前,笑着與她招呼:“時小姐,好久不見。”
時舟盯着他的眸光一瞬疑惑,又望了望跟在他身後一身秘書裝扮的年輕人,很快想起眼前這位是重明钰老先生的兒子,更是此刻站在泳池中央,為了擰不擰水龍頭的問題跟自己鬧脾氣的男人的——親爹。
“他吓唬我。”時舟用無辜的目光指向重霄,改為低聲嘟囔:“不就是擰個水龍頭,上綱上線。”
重敬微愣,這才發現站在泳池裏的家夥是自己的兒子。
這下更茫然了。
他跟時舟有過一面之緣,大約兩年前就知道老爺子與她關系不錯,是難得的忘年交。
此行替父親辦事是為順便,沒想來了之後,在時舟的家裏見到重家第三代單傳……還一副住在這裏連室外衛生都負責包攬的樣子……
而時舟在想起自己是誰後,立刻告狀,與重霄的熟悉程度超出他的想象。
“指望我爸給你出頭把我揍一頓,這種事情想都不要想。”
重霄哼笑了一聲,扔掉手裏的水管,爬上來,對着将近四個月沒見面的男人,中規中矩喊了聲‘爸’。
“不是說到市裏跟我聯系麽,暈船的老毛病好了?”
一般般的語氣,也不顯親熱,但關心的意思多少能聽出來。
重敬不挑,悶笑了聲。
站在他身後的秘書代為答道:“重先生這次來新海市與兩家醫院簽訂合作協議,第四季度開始試行市內與海上直升機醫療救援項目,明珠島是中轉站之一,我們借了試飛的便利,坐直升機過來的。”
哦,原來是這樣。
重霄含笑的眼尾微揚,略作醞釀,雙手扶腰,看向阿東家咖啡館的方向——
“路上辛苦,請您喝杯咖啡?”
商業街的店鋪大多未曾營業,都在清點收拾臺風造成的損毀。
咖啡館也一樣。
二樓亮起幾盞角燈,與落地窗外滲入的天光交錯,室內光線柔和得恰到好處。
為重家父子營造出閑聊小聚需要的清靜。
禹孝東施展出畢生研磨功力,傾情奉上兩杯耶加雪菲,搭配低糖的巧克力慕斯和烤箱烘幹的薄荷葉片,男人的下午茶也可以很精致。
在吃穿用度方面,重敬并不十分講究。
這一點,重霄從骨子裏随他。
二十年前,重敬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心外科醫生,後來轉型從商,成立‘重氏醫療實業’,開私家醫院,資助相關專業的科研人員做醫療器械研發,設立醫學獎學金遍布十幾所高校……
貢獻是有目共睹的。
許是父子兩太像了,都是內斂得不擅表達感情的人,加上這幾年疏于聯系,難得的坐下來,咖啡快要見底,彼此竟沒有一句話。
過了好一會兒,中二少女站在樓梯口探出腦袋,用她獨有的冷幽默調侃道:“想要加入你們木頭人的游戲。”
重家父子齊齊失聲,低首笑了起來。
重敬稀奇的向小姑娘打量去,對上一雙坦坦然的淨澈黑瞳,沒在怕的。
萬般挑剔的老爺子喜歡她,不無道理。
“別鬧。”重霄話語裏不具備任何責難性質,純粹理她一下。
時舟舉起手裏不知從哪兒得來的速寫本,“申請觀察。”
重霄立刻用她的原話進行駁回:“你不是說速寫很無趣?”
時畫家謙虛道:“被現實教做人後,意識到基礎很重要——這裏光線很漂亮。”
重霄默了。
‘漂亮的光線’才是她關注的重點。
時舟帶上禮貌補充:“我比空氣安靜,還很會保守秘密。”
言下之意:你們盡管聊,當我不存在就好。
壓根沒有見外的意思。
重敬在來的路上就聽說兒子給時畫家做模特的事,當即表示期待。
只此時不同,接下來要談的內容關系到整個公司的未來,換做從前發生這樣的情況,重先生恐怕會禮貌的請時畫家暫離。
但說不清緣由,開口就變成勸說,被勸說的對象是他的兒子——
“無妨的,不是什麽要緊事。”重敬随和的沖樓梯口的小姑娘招了招手,“你過來吧。”
時舟得到許可,乖巧的道了聲謝,以重霄為目标人物,迅速選定适合畫他的角度,在那一方飄窗邊坐下,打開速寫本,拿起自動鉛筆,安靜而專注的投入到她的世界裏。
父子兩收回目光,望向對方——
重霄不可思議的笑開了:“我還是到今天才發現你也會遷就小輩啊。”
重敬是老姜,迅速從自己不明就裏的行為裏察覺真相,淡淡笑道:“是個不錯的孩子,我很喜歡。”頓了下,又說:“你媽也應該會喜歡她。”
後面這句明顯有安撫性質。
直譯過來的意思是:你媽那個人雖然刁鑽難搞,但我看時舟能對付她。
時舟坐的位置正好在重霄斜對面,方便他用餘光把她納入管轄範圍內。
進了狀态的中二少女自動屏蔽外界任何聲響,此時,重霄在她眼裏跟石膏像沒區別,她更不在乎久未見面的父子二人聊什麽。
“這事兒用不着您操心。”
重霄身體往後仰靠,雙手交疊腦後,将視線範圍擴大,更加詳細的打量坐在對面的父親。
片刻後,咧開嘴露出森森白牙,不客氣地:“有白頭發了。”
重敬秒懂兒子話中內涵,順勢接道:“公司事情多,所以才需要我唯一的兒子——你,幫我分擔一些。”
明顯的試探,在重霄這裏仿佛不是個事,間隔兩秒,他緩慢的點了個頭:“嗯,好。”
“這麽爽快?”重敬略感意外。
重霄笑得頑劣,“辛苦打下來的江山,總不會真拿去做慈善吧?”
“這可說不定。畢竟我唯一的兒子,當初也說過‘不稀罕繼承家業’的話。”
“‘當初’那麽多說得完嗎?”重霄沒興趣接招,開誠布公道:“您要是在公司方面對我沒有期望,就當我會錯意,以後都不提了。難道您來一趟,晚上我親自下廚,咱們吃頓海産,話話家常,父子哪兒有隔夜仇您說是吧?如果對我有期望,期望的程度有多高,直說,走面試到試用期的流程也沒問題,別整那些彎彎繞繞,您想聽的漂亮話我是不會說的,畢竟——”
停頓是為了烘托氣氛。
重霄不慢不緊地道出底牌:“潘女士恰好跟您一樣,只有我這一個兒子,換句話說,您不是我唯一的選擇。當然,您要覺得現在還來得及再生一個,随意。”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爺在下一盤大期~
重敬:有點慌……
時舟:有點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