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伸手輕撫上秋盈的房門,就這樣默默的站在門外許久,卻并未有進屋的打算。直到屋內沒了一點聲響,确認屋內人已睡下,才輕輕推門而入。見榻上之人背對房門,孱弱的身軀平緩起伏着,擡手熄了屋內燭火,徑自在桌旁坐下,默默望着榻上之人。
不知過了多久,我周身發熱,腦中如火燒般渾渾噩噩。感覺到口幹舌燥,不由咳了幾聲,翻了個身。隐約感覺似有目光灼灼,對面仿佛有人望着我。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眼前卻無絲毫身影。我不由的自嘲,果然是自己想多了,他又怎會半夜來看我?定是自己燒糊塗了,産生了錯覺。
我不禁癡癡望向門口,低喃道:“你真的就不來看我一眼嗎?若是為了你……我不要那三魄也罷。我願一輩子在這裏陪着你……你……到底在怕些什麽?”嘆了口氣,又翻了個身,不覺沉沉睡去。
帷帳一側斜影綽綽,月華灑落滿肩。身影緩緩走出,深深望了眼榻上之人,才轉身悄然離開。
就這樣渾渾噩噩了幾日,夜夜恍如夢寐,每次醒來,卻記不得夢中之事。塌旁見到的不是連若菡便是雲玄,梧桐卻一次都沒有來看過我。我雖強裝毫不在意,心下卻更加難過,想起雲玄先前的話,心中越發相信,梧桐恐怕是真的決定要與我劃清界限了。
夜雨闌珊,轉眼又是兩日,我已無礙。連若菡告知明日便啓程,我仍是沒有見過梧桐,索性回屋收拾包袱。無意中翻出燭月留下的木匣,緩緩打開,輕輕撫過那對翡翠耳墜,鬼使神差的想要取出來戴上,耳墜卻似卡在匣中某處,怎麽拿都拿不出來。悻悻合上木匣,門外卻傳來叩門聲。
起身開門,來人是驿站夥計,見到我時,雙手遞上一封書信。
我不解道:“這是?”
小厮應道:“一位叫婳祎的姑娘托人送來的,指名要給姑娘的。”
我謝過夥計,緩緩将書信展開,就着燭火讀了起來。
秋盈姑娘芳鑒
久不晤見,惟願安好。
偶聞恩公有難,心急如焚,如坐針氈。
故留書一封,不辭而別,望卿莫怪。
所請之事,勿需煩憂。
天涯各方,恐不複相見,望卿善自珍重,至所盼禱。
婳祎親筆
收好書信,我心下不免為婳祎擔心。她曾說過自己不能走出那片竹林,若是被勾魂遇上,豈不糟糕?想到此,我急忙放下書信,轉身便出了屋,向往生亭跑去。
竹林幽幽,隐約夾雜着雨後清冽的竹香。我氣喘籲籲的跑到往生亭,哪還見到半點婳祎的蹤影。心下着急,四處尋找,不停喊着婳祎的名字,林中喊聲陣陣回蕩,卻不見有人回答。
在林中轉了良久,無力的靠在一棵翠竹前喘息着。一側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轉頭一看,竟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婆婆。
“姑娘在找婳祎?”老婆婆恰似路過,聽到我的喊聲,不由問道。
“婆婆可見過她?”我欣喜的跑了過去。
“剛剛看見她好像是跟着一個官爺走了。”
“官爺?婆婆可記得那官爺的樣貌?”我追問道。
“樣貌甚是吓人啊。面目猙獰,一身青衣,手裏還拿着條鎖鏈。”老婆婆不由打了個寒戰。
一身青衣,手執鎖鏈,那人莫非是勾魂!我忙問道:“婆婆是在哪裏見到他們的?”
老婆婆伸手一指:“好像往忘川盡頭去了,看樣子是要拉着她過橋呢。”
過橋?!我心下一驚,道了聲謝,扭頭便向忘川跑去。
穿過竹林,沿着忘川一路向下,跑了許久,終于依稀望見奈何橋。橋面青石鋪就,五格臺階向上。橋下青衣男子正環手跟面前的女子說着什麽,我又跑近了幾步,才看清,那女子不就是婳祎。
“婳祎!”我不由喊了出口,竟忘記婳祎身旁那青衣男子正是勾魂。一時又無處可躲,心道如果此時掉頭就跑,發而顯得心虛,只好硬着頭皮杵在原地。婳祎跟勾魂說了些什麽,随即朝我跑來,而勾魂卻并未動作,只是站在橋下等着。
我心下稍松,急忙掩飾住不自在,手心卻微微滲出汗來。
“秋盈,你怎麽來了?”婳祎見到我,微有訝異,“我不是托人帶信給你了嗎?”
“我收到了。”伸手将婳祎向一側拉了拉,低聲道,“我有些不放心,所以去往生亭找你。後來又聽說你被勾魂帶走,我以為你……”
婳祎轉身看了眼橋下的勾魂,才回頭道:“起初我以為是恩公出了事,心下着急便擅自跑出竹林,原打算求勾魂大人幫忙,後來才知道……”
婳祎有些尴尬的望向我,雙頰卻不禁泛起紅暈,喃喃道:“恩公說我在往生亭祈願了百餘年,生前的業障已清,判我可以重新投胎,所以……”
“原來如此。這是好事啊!”我先前提起的心終于放下,拉起婳祎的手,問道:“你積了那麽多的功德,想來定會投個不錯的胎吧?”
婳祎腼腆的點了點頭。我想起婳祎的銀鏈子,急忙從袖口掏出遞給她:“喏,這個還你。你過了橋,便可親手還給他了。”
接過鏈子,婳祎不舍的看了幾眼,突然将鏈子戴到我的手上。我不解的望着她,婳祎卻淺淺一笑,輕聲道:“秋盈,我馬上就要去投胎了,等我過了橋,喝了湯,恐怕……再沒人記得這世上曾有個婳祎吧。你我相識一場,我也沒什麽可留下的。這……就當是你對我的一個念想吧。”
我眼眶不由一紅,婳祎也有些哽咽:“恩公的恩情,我是無緣相報了。秋盈你若有機會見到他,幫我謝謝他。就說……婳祎此生無以為報,來世若重回地府,仍願意回往生亭為冤魂祈願,也算是……報答他的恩澤。”
我點頭應承,眼淚卻不住的在眼眶打轉。婳祎給了我一個輕輕的擁抱,嫣然一笑,便轉身向奈何橋走去。
望着婳祎緩緩走過奈何,捧起了孟婆湯一口飲盡,三生石前淌着盈盈清淚,最後,又朝我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消失在橋的盡頭。
我第一次親眼見到相識的人過橋,心中五味雜陳,雙眼不知何時已經模糊。用袖口拭了拭淚,轉身時卻望見橋下的青衣男子正盯着我,雙眼微眯,看不清是喜是怒。
我頭皮一麻,急忙轉身快步離開,生怕被勾魂認出,惹上麻煩。
将将望見竹林入口,忽的一陣狂風刮過,短促而凜冽,我吓得立時頓住了腳步。沙塵飄散,眼前徐徐走出一個青衣身影,我不由後退幾步,轉身便要往回跑。
“姑娘這是要去哪?”餘音未落,青衣身影已不知何時出現在我的面前。
我雙手微顫,卻極力克制着內心的緊張,硬是扯出一個笑,反問道:“我并不認識公子,不知公子為何要擋我去路?”
勾魂嗤笑了一聲,随意擺弄着手中的鎖鏈,腳步卻向我逼近。
我不由向後退去,急聲道:“公子這是何故?光天化日之下,公子難道要為難一個弱女子不成?”
勾魂頓住腳步,犀利的眸光撇向我,冷哼一聲,道:“本官是什麽人?怎會無緣無故攔住姑娘,姑娘莫要告訴本官,你不知曉?”
“我怎會知曉?”我故意拔高聲音,以掩飾自己的恐懼,“說不定是公子你認錯人了?”
“哈哈哈哈……”勾魂冷笑幾聲,挑眉道:“本官為官千餘載,還從未認錯過人。我勸姑娘最好識趣,乖乖跟本官走,也免得本官對一個女子動粗!”說着,又向我逼近幾步。
“我……我才剛剛從上面下來,只是留戀此處風景,并不想這麽早過橋而已,你為何咄咄逼人?”我有些颠三倒四,但仍強撐着佯裝自己是忘川的新魂。
勾魂卻并不理會,只是越走越近,手中的鎖鏈發出刺耳的晃啷聲,聲音陰冷道:“姑娘莫要再做無謂的掙紮,本官為何攔你,你我心知肚明!無規矩不成方圓,你本就不屬于此地,本官今日拉你到閻王殿,已是網開一面,姑娘若仍是執迷不悟,那就莫怪本官不客氣了!”說着,便将手中鎖鏈用力向我抛來,我吓得倒退幾步,跌倒在地。眼見鎖鏈逼近眼前,我不由失聲驚叫。
铛的一聲脆響,鎖鏈被不知何處飛來的劍鞘擋住。勾魂眉頭蹙起,扭頭向一側望去。趁此檔口,我就勢急忙爬起來,向反方向跑去。勾魂回頭啐了一口,兩步便向我飛了過來。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突然擋在我的身前,執劍一挑,又将鎖鏈擋了回去。
“又是你!”勾魂戟指怒目的盯着眼前男子,厲聲道:“你三番兩次的在此搗亂,本官之前放你一馬,你然竟還敢出現!正好,今日連你一起抓了!”
雲玄護着我後退幾步,側臉急聲道:“你先到一旁躲一下,不要過來!”
說罷,提劍便迎上勾魂的鎖鏈。兵器相接,發出铮咣聲響。勾魂圓目怒睜,出手極快,招招狠辣。雲玄揮劍抵擋,本來身量上就略遜勾魂一籌,加之是肉體凡胎,怎能輕易敵得過陰府中人,無奈只能步步防守。
想起上次與勾魂交手後雲玄重傷的樣子,我一時心亂如麻,自己又絲毫不懂武功,幫不上一點忙,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雲玄連連後退,寶劍護于胸前,翻身一轉,與勾魂拉開一段距離。雲玄定氣,左手掐訣,口中默念咒文。頃刻,一團金光聚于掌中,随着真氣推至胸前,卻遲遲沒有出手。
對面的勾魂腳步一滞,眼中怒火更甚,喝道:“天罡伏魔咒!大膽!你身為修道之人,竟敢在陰府動用玄門之術!你可知道後果?!”手中卻死死拉緊了鎖鏈,絲毫不敢輕舉妄動。
雲玄毫無退縮之意,如一棵堅韌的青竹穩立于風口,堅若磐石,清削的身影在風中紋絲不動。體內真氣上湧,眼看随時都有出手的可能,一時劍拔弩張,形勢一觸即發。
“住手!”遠處傳來一聲厲喝,轉眼間,一道身影便出現在兩人之間。我循聲望去,正是多日不見的梧桐。
梧桐鎮定自若的向勾魂拱了拱手,恭聲道:“在下的朋友無意冒犯勾魂大人,大人莫要與他們計較。”
“是你?”勾魂打量眼前來人,哼道:“爾等一丘之貉,你又何必在此裝腔作勢?”
“在下不敢,确是有要事來此禀告大人。”梧桐複又一揖。
勾魂狐疑的看了梧桐許久,才問道:“何事?”手上卻絲毫沒有放松警惕。
梧桐緩步上前,揚聲道:“大人要抓的人不止他們二人,仍有一人還在驿站之中。”
此話一出,我和雲玄皆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另外一位姑娘姓連,此時已被在下鎖在了驿站房間。大人如若不信,随在下過去看看便是。”
“梧桐,你!”雲玄怒不可遏,擡手便将劍指向梧桐,咬牙道:“你……竟然出賣我們!”
見梧桐絲毫不做辯解,雲玄揮劍便朝梧桐砍下。梧桐微一側身,順勢抽出佩劍,反手将這一劍擋了回去。雲玄随即轉身又劈來幾劍,劍鋒凜冽,招招刺向要害之處。梧桐步步躲閃,卻仍是沒讓雲玄占到絲毫便宜。雲玄一時找不到梧桐破綻,又見他只守不攻,惱羞成怒,左手的金光已漸漸聚于掌中。
雲玄反身躍開幾步,回身便是一掌,梧桐低喝不妙,後退幾步,卻眼見天罡伏魔咒直直朝着胸口襲來。
一口鮮血噴出,染紅胸前大片衣襟。眼前之人緩緩倒下,眼神渙散,口中卻輕聲呢喃:“梧桐……你……沒事就好……”
我不知道後來是誰将我抱了回來,只依稀記得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耳畔傳來斷斷續續的呼喚聲,聲音喑啞,還似乎有一絲……哽咽。
“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我等了你這麽久……你怎麽忍心就這樣抛下我?”
“秋盈,秋盈,堅持住……喬兒……堅持住……”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四周寒冰圍繞,偶有幾滴雪水滴下,冰涼刺骨,仔細看去,眼前還有一道幽藍屏障,似是整個人被結界困在了一個冰洞裏。我起身随意活動了下手腳,除了有些冷,傷口竟似自己愈合一般,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我伸手輕觸了一下屏障,屏障如水般蕩開,但卻很快又聚合到了一起。試了幾次,都無法走出屏障,無奈,我只好盤腿坐下,盯着洞口觀望。
又過了許久,洞口隐約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我忙起身探頭望去,一個梳着雙髻的青衣少女提着一盞燈籠和一個食盒走了進來。見到我,先是一怔,才緩緩走到我的面前。
“姑娘醒了?”少女輕聲問道。
我點了點頭,上前一步道:“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我……身在何處?”
少女将燈籠放到一旁,緩緩打開食盒,邊往外拿着飯菜,邊說:“姑娘是在閻王殿的冰息洞。大人還未想好該如何處置姑娘,所以你恐怕還得在這裏待上幾天。看你的傷應該已無大礙,先吃些東西吧。”
說着,伸手端起飯菜遞了過來,飯菜竟無恙的穿過了屏障,放在我的面前。
“姑娘一定很好奇吧?其實這屏障只對施法之人有效,對于其他人或物來說,便與空氣無異。”少女看出我的不解,好心解釋,又道:“姑娘乃玄門之術所傷,要不是閻王大人,姑娘恐怕性命堪憂呢。”
我心下了然,見她并未馬上離開,忙又問道:“姑娘可否告知,和我一起的其他人怎麽樣了?”
“哦,你說那位道長和姑娘啊?”少女收拾着食盒,緩緩道:“那姑娘沒事,閻王大人念她一家在陽間積了不少德,又是無心之過,已命勾魂大人将她送回了陽間。”
聽到連若菡安然無恙,我心下稍安,少女接着道:“至于那位道長啊……他不按陰府規矩,擅自用了禁術,在地府引起不小轟動呢。閻王大人正和幾位判官大人商議該如何處置。不過……”少女面帶緋色,羞赧道:“現在他可是陰府的名人,好多人都慕名而來想要看上他一眼,見識一下玄門之術呢。”
我稍安的心又再提起,追問道:“那他?可有危險?”
少女剜了我一眼,甚不滿意我的用詞,輕哼道:“危險?別以為我們陰府之人就個個都是兇神惡煞,只會害人。要不是他先破壞規矩,又怎會被抓?我們才沒那麽無聊。”
見少女微嗔,我連忙道歉:“姑娘見諒!我一時口不擇言,姑娘莫怪!”
少女面色這才稍有緩和。我嗫嚅道:“還有一事,還請姑娘告知。”
“你說。”少女幹脆的答道。
“請問……是否有位公子與我們一道而來?”
“公子?”少女轉着眼睛想了想,“沒見過……勾魂大人回來的時候,就只帶回了你們三人。”
看來梧桐無恙,我不由心下松了口氣。但不知為何,卻隐隐悵惘,雖然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梧桐出賣了我們,但仍有太多謎團讓我看不真切,想不透徹。
他突然如此的目的究竟為何?
為什麽他會說他等了我那麽久,讓我不要抛下他?
還有……那最後一聲的呼喚,那從許久之前便如一根刺般紮在我心頭,自始至終都讓我無法釋懷的名字……
終究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再見到他,我深吸了口氣,立在原地,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