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熱風裹挾來的細沙在那寬直而闊的青石板大路上鋪了薄薄的一層黃沙,在烈日烘烤下,折射着點點金光。就在這條能仿佛将人雙腳曬化的馬路盡頭,就是綠樹成蔭的曹家大宅。
曹家大門往東是一條大甬道,走過一條穿堂,再經過一個垂花掩枝的儀門,就來到一個大院落。迎面是一間五間兩層的大房子,這就是曹老太居住的正內室。
這裏環境優美,不僅草木成蔭,而且鳥鳴幽幽。陣陣的熱風經過裏,暴烈的脾氣瞬間變得溫柔許多,風也變得清涼了。
此時,被風隐隐傳來嘩啦啦的骨牌聲和陣陣笑聲,二樓被風掀起的水晶青紗簾內,曹母打牌正酐。她耷拉着眼皮敲了敲赤金煙杆子,不動聲色的将自己面前堆成小山般的銀子票子推到一邊,對一個正趴在窗口朝外張望,身材魁梧的壯小夥子喊道:“莊兒,快來替老姐姐收錢!”
那個叫莊兒的正激動萬分地扒着窗戶瞪着兩只眼睛貪婪的往外看,天哪,天哪,俺這是在青陽麽?怎地外頭還有一個池塘?!
只見風吹過荷葉密布的池塘,搖動萬千粉蓮綠藕,空氣中荷香四溢,讓人心曠神怡。
莊兒聽到曹老太的呼喚,依依不舍地從窗邊的那鋪着猩紅金絲毯的羊皮軟榻上下來,來到曹母身邊坐下,伸出一雙能摟四方的粗糙大手,赤紅着一張大臉,将桌上的銀子一把一把小心地裝在懷裏,裝完銀子後又耐心地疊起一張張銀票。
這個莊兒雖然一身華麗嶄新的品月色圓領長衫,但仍能遮擋不住他濃濃的鄉土氣息。皮膚粗厚似紅銅,粗眉大臉渾圓眼,大鼻闊嘴厚下巴,濃密厚重的頭發被一根通透的碧玉簪挽起,兩只大耳朵就像沙漠裏的廓耳狐。
尤其是在他身上那層薄薄的淡藍色竹紋的綢布料子下,隐約可見胸膛那結實隆起的團團肌肉,那肌肉裏仿佛蘊含着随時都要噴發的巨大能量!兩條粗壯的胳膊腋窩裏像夾了兩塊大紅薯,寬厚的臂膀總是向兩側架起來,好像永遠也貼不攏自己的腰身。
曹老太對身邊坐着這個小朋友極為滿意,滿意的不得了!
她心裏暗自慶幸,還好這小子沒有被碧桃那個丫頭修理過,仍是一個保持原汁原味兒的鄉下野小子!不僅他一頭黑亮濃密的頭發讓她歡喜,而且讓她更中意的是莊兒那結實緊繃的臀部,走起路來就像一頭在荒野裏漫步的野牛!坐在她身邊的莊兒身上不時傳來陣陣汗味,都讓那曹老太太心情大好,恨不得将所有的銀子都給他,好讓他咧開那大嘴巴嘿嘿的笑兩聲。
等莊兒默默地将銀子收完,一句話沒說站起身來又走到窗邊去看荷花池了。
曹老太微微一笑出了一張牌,雖然莊兒沒有規矩,但是很聽話,人又單純,既喜歡錢,又非常喜歡吃!
其它的幾位牌搭子不禁打趣着笑道:“莊兒的名字起的好,大名錢莊,小名銀號,自打跟着老姨,老姨就一直贏錢。”
這些牌搭子都是楊小迷找來專門陪老太太打牌的,只見他們摸牌的手指均有殘缺,這三個抽老千的賭鬼全是栽在曹老太手裏,而且還是被她親手剁下的手指。在賭場上曹老太有規矩,你們抽老千可以,但是別被我發現,沒有被我發現的時想贏多少贏多少,若是被她發現後,那就對不起,剁手指!所以這些人願賭服輸,沒一個不服氣的。
聽到牌搭子打趣,穿着一身大紅灑金對襟鎖子綢的曹老太得意地道:“那是自然,老姨我不僅贏錢,還喜歡坐莊。”
此話一出,正在洗牌的三個男子不禁大笑,有人甚至還吹起了口哨。趴在窗邊的莊兒一臉赤紅,他知道這些人又開他的玩笑,可是他不明白這些話是什麽意思,聽不懂也就不去理會。
莊兒其實很自卑,他覺得自己又醜又能吃,而且空有一身蠻力,村頭的石碾子他都能舉起來,可是除了力氣大外卻沒什麽用處,他一頓飯能吃好幾斤糧食,一個人的飯量比他一家子吃的都多!爹娘無法,說大戶人家有飯吃,他可以幹粗活養活自己,父母在征得他同意的情況下,就将他賣掉了……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不是去做下人幹活的麽?怎麽他什麽活都不讓幹,還專門有人伺候?他不僅天天洗澡,還日日換新衣!而且最重要的是,這家人随便他敞開肚皮吃,他終于能吃飽飯了!
莊兒有些納悶,他的活計就是跟着這個老太太,她走到哪裏自己就得跟在哪裏,陪她說話陪她吃飯,就連晚上睡覺這個老太太也不放人,就讓他睡在老太太紅木大床邊的一個小羊皮軟榻上,老太太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聊到半夜,總是困得他睜不開眼睛。
他其很不喜歡這個老太太,做為一個女子,怎地賭錢抽煙,還一臉的大濃妝!而且打罵下人手又狠又毒!雖然老太太沒有動手打過他,對他挺和氣,但是他也不喜歡!雖然莊兒是不喜歡,但是心裏卻很害怕這個嚴厲的老太太,不由自主的想讓老太太對他更好一些,最起碼不挨打。
白吃白喝的莊兒最後終于悟出一個道理,娘說過錢多出妖怪,這個老太太那腥紅的大嘴唇一看就是吃人肉的,莫不是看他壯實養肥了好下口?
莊兒打了個哆嗦,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曹老太,正巧曹老太也正看向他,曹老太那鮮紅色的大嘴唇一笑,莊兒吓得一縮脖子,又老老實實的趴在窗臺上了。
只聽得“咚”的一聲,曹五大力撞開門,汗津津的曹五一進門就大喊:“娘!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其它幾個正打牌的人均朝門口看去,看到氣喘籲籲,渾身被汗水濕透衣襟的曹五後,衆人不禁停下了手。曹老太不動聲色的擡了擡眼皮,摸了一把手裏的牌,淡淡道:“老五,被狼咬到腳後跟了?”
曹五雖然心裏急,但是見到母親後心神定了下來,态度立刻收斂了許多,他走到母親身邊,小聲道:“娘,許大夫說不讓你抽煙鍋子,對身子不好。”
曹母将金煙杆往桌子上敲了敲,不耐煩地道:“抽死了算!”
曹五撓頭,他隐約還能摸到幾個纏在頭發裏的蒼耳,他這些天有事沒事就已經習慣的伸手往頭上摸摸這幾個硬疙瘩。
趴在窗邊的錢莊見到曹五後吓得一屁股坐在榻上,兩條粗壯的腿帶着一雙大腳板子不停的發抖,天哪,這不是集市上收錢的那個大爺嗎?怎地跑這裏來啦,還叫老太太娘?
錢莊和老爹常常打兔子去市場上賣,市場裏有規矩,凡是賣肉的都要交二十個錢!錢莊爺倆欲哭無淚,兔子肉價賤,咋能和賣牛肉,豬肉的比?更可氣的是,聽說那人牙子也才交二十個錢!雖然都是賣肉,可是他們賺的少哇!
于是錢莊爺倆就加入了市場裏的“游擊部隊”,也就是說那是一群專門逃費的商販的隊伍。這些逃費的商販見到曹五跑的比兔子還快,鑽樹林的鑽樹林,趴草堆的趴草堆,着急了還能鑽到別人褲裆下!還好,這曹五也很有規矩。每天寅時來收錢,不到卯時就走了。曹五腦子很好使,凡是交過錢的商販他将對方的臉記得很清楚,所以這些商販也不用跑,乖乖交錢了事。但是你一旦開了頭交了第一次錢,那就逃不過去了,除非你不做生意,否則抓住加倍罰!
由于錢莊的塊頭太大,一個沒留神,撅着屁股藏在草叢裏的他就被曹五抓到了,不僅交了費,還沒收了所有的兔子!從那以後,錢莊爺倆打的兔子就賺不了什麽錢了,家裏窮的養不起他,他就鬼使神差地來到這裏。
曹五早就注意到癱軟在皮榻子上的錢莊,心裏不禁暗罵,這不是賣兔子的那窮小子麽?怪不得被老娘留下了,瞧他胸口那兩團子肉,比娘們兒的還大!
曹老太敲了敲煙鍋:“說吧,急裏慌張的,出了什麽事?”
曹五湊到母親耳邊小聲道:“娘,巡檢司的人去老六礦上了,結果老六放出了兇獸傷了人,據說傷了司徒瑾兩個兄弟。”
“人死了麽?”
“娘放心,咱們的人沒死。”曹五得意的笑,這次他們曹家人可是和巡檢司交手後第一次打的大勝仗,自己的人一個沒傷到不說,司徒瑾的人倒是重傷了兩個!而且聽說性命堪憂!痛快!可真痛快呀!
“笨蛋,我問的是他們的人死了麽?”
曹老太微微皺着眉頭。
曹五無奈地摸着額頭道:“聽說他們的人快不行了……這不,有線人來報,司徒瑾正點兵呢,說是要去礦山找老六的麻煩……”
曹老太心裏奇怪,這巡檢司的人據說非常厲害,怎麽會被老六養的虎豹輕易傷到?想到這裏,她開口道:“那個叫朝歌是不是沒有和我們交手?”
曹五驚訝地道:“娘,你咋知道?就是因為領隊的不是朝歌,所以老六才放了豢養的兇獸!”
“這事你達哥知道麽?”
“達哥知道,他現在也點了兵,再加上我和老六養的打手,最少也有幾百號人!咱們曹家兵都正磨刀霍霍準備出發呢!那司徒瑾視兄弟為手足,可老六是咱家親兄弟!這次說什麽不能讓老六吃虧!娘!這次咱們要翻身了!”
曹五興奮極了,老娘成天讓他們忍耐司徒瑾,這次出了事後,就連脾氣一向溫和的達哥也忍不住要出手了!
“一群蠢貨!一個文官打個屁仗!”
曹老太罵罵咧咧的推了一把骨牌,幾個牌搭子看事不對,紛紛起身告辭。
衆人走後,曹老太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伸開兩條華麗麗的金紅大袖,她身後的丫頭立刻上前給她整理儀容,有一個丫頭還拿起小扇子端起熏爐往她身上前後左右的扇香風。
曹五知道老娘這是要出門,他連忙拉着母親的袖子:“娘,你要去哪兒?”
“娘要去會會那司徒瑾!”
曹五驚慌地道:“娘,你莫要去呀,達哥馬上就要出兵了!這亂刀亂劍的,傷了您老咋辦?”
曹老太一甩袖子,怒斥道:“底層人好虐,上頭人卻難欺瞞!那巡檢司的人來查咱們曹家的銀砂礦,無非是圖財,給他們銀子就完了,何必圖一時意氣生死相搏?!再說達子那些烏合之衆絕不是那巡檢司那幫殺神的對手,竟然還妄想着拿雞蛋碰石頭!只怕到時候你們這些沒有腦子的怎麽死都不知道!娘并不是一味退讓,咱曹家人打就要打勝仗,打他個司徒瑾百年怕!打他個萬年不敢出頭!可是你們拍拍胸脯問問自個兒,有這個實力麽?”
曹老太嘆口氣道:“再說了,娘知道你們都為那福牛憋着氣,可是那福牛就是因為不給人活路,遭到了毒手……老娘我對你們提醒過多少次了,自古以來賊有三不偷,匪也有八不搶,這些都是規矩!咱們姓曹的一家可以有欲望,但絕不能貪婪!真以為自己是馬王爺,有三只眼不成!”
曹老太暗自搖頭。創業難,守業更不易。前代人費盡心機,無非是替子孫考慮,後輩人若能體諒這種老輩人的苦心,不只保全現在,還能擴大門庭!可惜那些不成材的子孫,視老一輩的苦心為草芥,乃至家無立錐之地,實在是可悲!
求人太難,不如小心謀劃萬全之策,才能持家。
聽到母親的話,曹五頓時沉默。說真的,他和老六真的很想和巡檢司的兵馬面對面的硬來一仗,與其受氣窩囊的活着,不如死個痛快!如今達子哥終于要出兵了,他興奮之餘,并沒有想過太多後果。
作者有話要說: 肥肥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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