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戒指 崩裂
秋深後, 太陽似是被後羿射走,接連十數日都是霧蒙蒙的陰霾天。待到十一月的頭一個周六,遲遲不上工的太陽才終于露了臉。
午飯後, 沐浴着可貴的陽光,諾亞和方舟一同散步至山下老城。
這幾日氣溫驟降, 方舟套上了謝桢送的那件白色羽絨服。衣服版型蓬松得誇張,上半身圓滾滾的, 整個人看上去像一顆生了兩條細腿的大湯圓團子,奶乎乎的俏皮可愛,不大符合方舟一貫的穿衣風格。
步行至老城教堂門外,入口處的工作人員迎上前, “都準備好了, 先生。”
準備好了什麽?方舟不解地看向身旁的諾亞。
他并未開口解釋, 只牽住她, 迅速步入教堂。
教堂內被清過場,此刻空無一人。長長的中央走道上,灑滿了白、粉、藍色的玫瑰花瓣。
方舟怔怔地跟随諾亞緩緩向前, 在盡頭處的聖壇前停下腳步。
周圍一簇簇鮮花環繞,一旁的鐵制燭架上, 整齊擺放着四排字母蠟燭, 正熱烈地燃燒。
[Wohin du gehst, dahin gehe auch ich, und wo du bleibst, da bleibe auch ich. ]
(無論你去往何處,我會跟随;無論你留于何處,我亦随你停留。)
看清了這句話的方舟,頓覺心跳停了一拍。
不知何時, 身旁的諾亞已脫下了外套。
此刻的他,身穿米白色西服,比平日裏更俊朗帥氣。頸間佩戴的灰藍色領結,花紋複古,略有褪色,似是舊物。口袋巾疊得平整,只露出一線淺灰藍色的上緣。
整個人看上去儒雅潇灑,像一位捯饬妥帖的準新郎。
見此,方舟的心跳又漏了兩拍。
正愣神間,手腕被套上了一個淺藍色的花式手環。同樣不是新物,她曾見Mia佩戴過。
舊的,藍的,借的。
鮮花,蠟燭,聖壇。
莊重的場所,還有打扮得格外正式、滿眼雀躍的他。
眼前種種浪漫美好,卻似千斤重擔壓在方舟身上,令她雙腿打顫,直立艱難。
這一切都太像婚禮了,除卻沒有觀禮的賓客。
察覺到她的慌張,諾亞寬慰說:“這不是求婚,你別緊張。”
話雖這麽說,他卻牽住她的手,單膝跪地。
午後的明媚陽光,透過碩大的玻璃彩窗,灑落在他身上,周身籠罩着一圈近乎神聖的光暈。
他擡臉仰望,眼神真誠炙熱,姿态虔誠謙卑。
方舟的心髒驟然緊縮,心跳徹底錯拍。
諾亞掏出戒盒,打開,遞到她面前。
幾天前剛定下的圖樣,沒想到這麽快就已制作完成。
“本打算等到明年1月13日,你生日那天,再給你。可實在等不及了,就選擇今天,11月3日這一天。”
戒指在方舟中指指尖頓住,“可以嗎?”
每每進展到下一步前,他都會先詢問她的意思。
方舟呆立在原地,一股涼意從指尖一路蔓延到腳尖,霎那間整個人似被凍住,動彈不得。
她的喉嚨也僵了,發不出半個音節。
明明在心底,她的确希望與他共度今後的每一天,可為何就是沒法點頭應允?
給出承諾,對她來說,為何會如此艱難?
恍惚間,方舟生了幻覺,指尖停留的那枚戒指仿佛變成一根粗繩,纏繞住她的脖子,不斷地抽緊,讓她喘不過氣。
一片死寂中,她能聽見自己快得驚人的心跳聲。呼吸變得紊亂,心髒似要炸開,軀體即将随之崩得支離破碎。
眼前忽然變得灰蒙蒙的,周遭的一切,連同她殘存的知覺,都在無聲地炸裂、破碎、坍塌。飛濺起的碎片與塵埃,遮擋住她的視線,令她逐漸看不分明眼前人的模樣。
思緒亦漸漸飄離……
等方舟再度回過神來,她已獨自一人,在教堂外的廣場上飛奔。
她跑了許久,直至抵達內卡橋邊的十字路口,才停下腳步,扶住一旁信號燈的燈杆,俯着身,大口喘氣。
一擡頭,她仿佛看見,街對面的路燈下,一年多前,身穿餐廳制服,等候紅燈轉綠的自己。
再一扭頭,視線落到馬路斜對面的一家土耳其肉夾馍店。
一個沖動的念頭閃入腦海:去買上十個Kebab,大吃一頓,然後昏昏沉沉地睡死過去。
不,她不能這麽做。她答應過他,不會再暴食。
食物無法從根本上緩解此刻的焦慮,她亟需去往一處安寧的地方,穩一穩情緒。
方舟轉身踏上內卡橋,從中段處的樓梯臺階,下至內卡河中央的那座狹長河心島。
方才明明還有大太陽,只一轉眼的功夫,天就轉了陰。
十一月的天氣太冷,島上沒多少來往的人。
林蔭道兩旁的梧桐樹樹葉幾乎落盡,顯得蕭條落寞。
在樹下長凳上靜坐良久,方舟才終于調整好心緒和呼吸。她閉上眼,回憶起方才的那一幕,無比絕望地意識到,她可能再也看不到那樣熱忱的目光。
一陣冷風掃過,滿地的落葉發出簌簌的低微聲響。
随着風過,一股熟悉的清冽香氣飄然而至。方舟不敢睜眼,唇角顫動,幾欲落淚。
氣息的主人在她身側坐下,重重嘆息,“跟我在一起,對你來說,就這麽痛苦麽?”
不是這樣的。
方舟猛地睜開眼,望向身側的諾亞。
他的面色平靜,視線落在不遠處的河面上。周身像罩了一層冰,極冷,就像初見他時那樣。
他只穿着那件單薄的西服,凍得嘴唇微微發紫。
幾米開外,跟随而來的保镖手裏拿着諾亞的那件大衣外套,但并未送上前來。想來是方才已經給過,但被諾亞拒絕。
方舟招手,示意保镖拿來。
諾亞就像個不會自主動彈的木偶人一般,任憑她擺弄穿衣。
待扣好領下最後一粒紐扣,方舟按住衣領,湊首想要親吻,卻破天荒地被他躲開。
“先前問過你兩回,定戒指圖樣的事。你都表現得興致缺缺,每次都敷衍地回答我說:‘都行,你來定。’”
倒不是對挑選戒指不感興趣,方舟只是覺得自己的審美水平一般,反觀他的眼光向來不錯,就放心交給他來定奪。
更何況制作者Liam也有極好的品味,最後出來的成品一定完美。而她一個徹徹底底的外行人,為什麽要操這個心?
諾亞候了片刻,沒等到她給予任何回應,又接着說:“給你的那枚尾戒,見你把它落在洗手臺上,想着暫時不提醒你,看看你會不會及時想起,結果你壓根不記得要把它帶走。之後也沒再聽你提過,你是不是已經忘記它的存在了?”
尾戒和戒盒,杜依都幫忙帶回,好好地收在保險櫃裏,怕又搞丢,就再沒拿出來過。
諾亞自嘲般冷笑一聲,“你說願意公開,我二話不說立馬連夜趕去,想見見你的家人。可你卻把我藏在房間裏,不許我出門。你知道這有多侮辱人嗎?我就這麽拿不出手?”
話匣子徹底打開,“還有你那位沒有血緣關系的新哥哥,真是一表人才,溫柔體貼。杜依都能看出來我心裏不痛快,發消息來安撫我,說那人應該沒有追求的意思,你倒好,還立馬穿上人家送的衣服,用他給的東西。”
“難不成扔了麽?”方舟忍不住回怼。
諾亞沒想到,她給的第一句回話竟是這個,不禁又嗤笑一聲。
意識到自己答得實在不合時宜,方舟清了清幹涸的喉嚨,柔聲問:“原來你這段時間受了那麽多委屈,怎麽憋到現在才講?”
“就算聽到我抱怨,你也滿不在乎,依舊我行我素。我還有什麽可說的?”
縱使金剛鑽,也能化為繞指柔。他曾自信地認為她會慢慢因他改變。可事實給了他數記響亮的耳光。
此刻的他不由陷入迷茫,不知該如何繼續。
諾亞戴上那枚男款戒指,将女款留在戒盒裏,啪嗒一聲扣上盒子,交到方舟手裏。
“你收着吧。興許哪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你就會戴上。”
說這話時,諾亞不曾想到,數年後,他真在她手上看到了這枚戒指,不過緊挨着的,是她和別人的訂婚戒指。
“我們回去吧。”諾亞的眼神空洞,伸出手,神情漠然地問,“我現在還有資格再握你的手嗎?”
方舟擡手握住他。一向溫熱的手掌,此刻完全冰涼。
回到公寓後,諾亞依舊做一名稱職的田螺先生。他的面色柔和了些,方才的不快似是壓根沒有發生。
飯後洗過澡,他并未像往常那樣,直接進卧室與女友親昵,而是逗留在屋外露臺上。
等了許久的方舟尋出來,從身後攬住他的腰,“你這樣不冷嗎?”
十一月的夜晚,寒風凜凜。他卻只披了一件浴袍。
“我冷的不是身體。”諾亞轉過身,擁住她。
方舟擡臉緊盯着他,深吸一口氣,做好了接下去的話語一出,他們就會分開的心理準備。
“下午那樣的陣仗,幾乎就是一場婚禮的預演彩排。倘若今天我答應了你,戴上了戒指,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準備求婚了?”
諾亞确實存了試探的心思,也的确有這樣的打算,不料她非但沒有半點接納的意思,反倒表現出了極強烈的排斥。
若如實回答,二人的關系恐怕會就此終結。于是,他說:
“我只是單純想做出些鄭重的儀式感,沒想到你會這樣反感。抱歉。”
方舟撫着他的背,眼中露出哀求的神色,“諾亞,請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很向往婚姻?”
諾亞輕聲嘆息,“我可以為了你不要婚姻,可也希望你能給我足夠的保證和承諾,好讓我心安。”
“你不該為了任何人,放棄你真正想要的東西。”
略顯心虛地,方舟垂下眼簾,依舊沒能說出任何他想聽的話語。
諾亞貼住她的額頭,“我想要的是你,只有你。”
聞言,方舟心中一動,強烈的愧疚感湧上心頭。她擡起左手,撫弄他的頭發,右手則緩緩伸向唯有她觸碰過的禁區。
諾亞按住她下探的手,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只是你拿來取悅自己的工具嗎?”
方舟怔住。
諾亞握住她的右手,擡移到唇邊,在手背落下一吻,輕嘆道:“你什麽承諾都不願給我,就算沖動之下給了,也會立即反悔。你甚至連‘我愛你’三個字都說不出口。在你眼裏,難道我們的關系只是肉……koerperlich?”
他到底還是含蓄,稍許露骨的詞只有拿別的語言才能夠說出口。
方舟皺着眉問:“你真覺得我是這樣看待我們的關系的嗎?”
諾亞不由苦笑:怎麽又是以問題來回答問題?
他松開手,推開她,“我們不能再這樣了。每次我有情緒,你都用這種方式來哄我。也只有在這件事上,你予取予求,從不拒絕閃躲。每一次和你做都很美好,可我想要的,不只有身體上的親密。”
只有在做的時候,在她忘情地呼喚他名字的時候,在她眼神迷惘地盯住他、死命絞緊他的時候,他才能勉強感覺到,她或許是有那麽一點愛着他的。
過去的他尚且可以滿足于這一星半點的愛,現在不能夠了,如果只有那麽一點,那他寧可不要她的施舍。
“如果只是為了取悅我自己,用玩具就足夠,為什麽要跟你戀愛?”
她的回應依舊是問句,聽起來格外蒼白。
諾亞再度嘆息,“明天我父親的生日宴,你還願意去嗎?”
擔心她拒絕,他一直猶豫着沒有開口。
“你覺得以我們現在的狀态,我還适合參加你們的家宴嗎?”
又是該死的問句!
諾亞心一橫,說:“那我先走了,明天一早就要出發,怕是來不及。”
他拉門離開時略作停頓,可身後人卻沒有半分挽留的意思。
匆忙下樓時,他忽然很想幹脆提分手,看她會不會依舊無動于衷。可他更害怕,倘若他提了,她會欣然接受,潇灑地離開,不會有絲毫的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