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四月,有別于旁的四月。
似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将所有的溫柔多情都攏到了這片土地上,讓楊柳吐了柳絮,讓桃李展了笑顏,讓江水揉了美夢,四月的江南,成了天造的美人兒。
沉浸在這樣的景致之中,街上往來不息的人的臉上,挂着的笑都是和煦而友好的,跟着露頭的太陽擺出攤子,吆喝着自己的買賣,或是挎着籃子走過,挑挑揀揀,嘴裏念叨的都是家裏的老人孩子,再有就是那些開始瘋跑的孩子。
春日的到來不僅帶來了美景,還讓他們脫下了沉重的冬衣,在家裏撒潑打滾地央求到一只嶄新的紙鳶,偷偷帶到了學堂裏來,藏在桌肚下,赴一場約。
“雲哥兒你這次肯定輸定了!”
紮着總角的男孩又一次有些艱難地避開人去追趕前面跑得快又靈活的男孩,語氣裏滿是幸災樂禍,“我們都知道了,你前幾天砸壞了先生的書架的事被你阿爹知道了,他扣了你三個月的月錢,你買不了新紙鳶了!”
被喚作“雲哥兒”的男孩兒也不過就是六七歲的童子模樣,紮着總角,穿着和身後的一群男孩們一般的天青色學子袍,瞧着卻要比他們更靈動上許多。
他這會兒正險險地側身避開一人,半轉了身後穩穩站好,還能分開心神反駁後面的小夥伴,“駱岸你個小胖子就瞧着吧,就用去年的紙鳶,我也放得比你高!”
身後的男孩被他氣得吱哇亂叫。
只那叫聲到一半就變了調,雲哥兒有些奇怪,轉頭去看,卻發現原本跟着跑的幾個小夥伴不知怎麽就都失去了蹤跡。
他站在原地眨巴了幾下那雙生得和他江南第一美人的母親一模一樣的桃花眼,忽地反應過來,右手握拳砸在了左手上,“啊呀,那群小子肯定是看見了好吃的不叫我!”
他有些生氣地噘嘴,氣哼哼地跑回去,找見人的第一句就是抱怨,“喂,你們還講不講江湖義氣了,就這麽把沖鋒的兄弟扔在那……”
背對着他的幾個小蘿蔔頭都轉回頭來,手裏各拿着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吃得笑嘻嘻的,“嘎嘣”一口連外面紅得剔透的糖皮和嫩黃色的山楂一起咬下,說話的聲音都含糊着,顯見是忙着吃不想多說。
“不告訴你,自然是因為雲哥兒你沒錢啊,看着我們吃多難受啊。”
“就是!而且雲哥兒你那麽會吃,上次整個垛子上的糖葫蘆都給你吃光了,我們要是動作慢點,一串都吃不到。”
“對啊,雲哥兒你上上次沒錢時,還搶了我的吃了呢!”
這一句喊出來,幾個吃糖葫蘆的小夥伴立即就意識到了大危機,相互看了幾眼,你推我,我推你,護着手裏的糖葫蘆,嬉笑着快步跑走了。
第二次被他們扔在原地的雲哥兒都要氣炸了。
他一把将手裏的紙鳶捶在地上,那架勢活脫脫像是個武林高手在準備大招,接着就聽見嫩嫩的童音在喊,“啊啊啊,這群忘恩負義的小崽子,我上上上次請他們去吃白糖糕的事情他們怎麽就記不住了!都是混蛋!哼!”
雲哥兒越罵越覺得自己委屈,撅着小嘴倒抽了口氣憋住眼淚,委屈噠噠地轉過頭去看那糖葫蘆——今天的山楂看着就比往日大,糖也更紅,他好想吃的。
而他回過頭去,就看見了個空了的草垛子,最後一串被人握在了手裏。
于是那含着半包淚的稚嫩版桃花眼就順着那串糖葫蘆落到了那只潔白的手上,又順着手挪到了人身上,然後就看見了一張很漂亮的美人臉。
雲哥兒含着那包淚都忘了眨巴,愣愣地說了句,“姐姐你比我阿娘還好看诶。”
小孩兒的話總是真誠而純粹,尤其包括對美人兒的贊美。
珈以愉悅地彎了眼眸,她不比才七歲的雲哥兒,全然是孩童的模樣,十二歲的小姑娘,長年練武的身姿比尋常小姑娘還要挺拔許多,的确已經有了些美人的雛形,自認也絕對當得起這聲誇獎。
心裏飄飄然了,嘴上卻還是要謙虛一二的,珈以伸手摸了下雲哥兒的腦門,誇他,“诶,你這小娃娃,是見了小姑娘都這麽說話的吧?嘴真甜。”
偏雲哥兒還不稀罕她這句誇,挺着自個的小肚子也要堅持,“我才沒有呢,那些只會哭鼻子玩手絹抓蝴蝶的小屁孩我才不誇呢,誇姐姐也是因為你真好看!”
他自個豆丁點大,倒是有臉去說旁人家的孩子是小屁孩。
珈以被他一本正經地模樣萌到,又聽他狠狠誇獎了自己一番,心裏倒是真開心了,瞬間就改了主意,“你這小娃娃的道理是頗有些道理,咱們對待好看之人的确是要熱情真誠些,你既有副好模樣,那我這根糖葫蘆就轉贈給你了。”
雲哥兒的眼睛一亮,手已經擡了起來。
只是擡到一半,他差點被好吃的統治的腦瓜子反應過來那句話,那只胖嘟嘟的小手就停在半空之中了,“可是你也長得好看呀,我……我不應該拿走……”
說到最後幾句話,那幾個字裏的委屈是蓋都蓋不住了。
可他的手還是說到做到地縮了回去,擰巴着別到了背後。
都說三歲看老,眼下一看,他這性子,的确是與他利欲熏心的爹和傲慢自大的二哥不同,的确是個當得起大任和正道的好苗子。
珈以蹲下身,将他的手從身後拿了出來,把糖葫蘆塞到了他手裏,“咱們都長得好看,那就按長幼來論。你年歲與我的弟弟相仿,這個,就當我讓給弟弟的。”
雲哥兒眨巴眨巴眼看她,确認了她的話是真的。
于是他歡歡喜喜地接了那糖葫蘆,湊到嘴邊“啊嗚”咬了一大口,開心得眼睛都要眯起來了,卻還記得去拉珈以的手,飛快地将嘴裏解饞的一口吞了,口齒清晰了才和她說,“吃了你的糖葫蘆,我帶你去放風筝好不好?”
怕她拒絕,他還特意指了指地上的風筝,“我們每次去放風筝,我都是放得最高最好的那一個,今年雖用的是去年的老虎,我一定還能放得高高的……我那些同窗都想讓我教,我都沒答應呢,但是你不一樣,你長得好看,我教你。”
真的是,有一句話裏沒誇她好看就覺得別扭嗎?
珈以瞧着他那張滿懷期待的漂亮臉蛋,要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好啊。”
她當真跟着雲哥兒去放風筝,瞧着那一個吃了她的糖葫蘆就好似專門為她甜了嘴的小娃娃逢人就介紹她,用的全是好詞,估計是把這些年學的都用上了。
後來也放了風筝,那只去年威風凜凜俯瞰衆“飛禽走獸”的風筝又一次博得頭籌,而且比往年飛得還要高,因為雲哥兒放飛風筝之後很大方地将風筝線給到了珈以的手裏,珈以拉了幾下線感受力度,稍微側了側身,那老虎就飛得更好了。
雲哥兒在旁邊歡呼雀躍,邊跳邊喊。
珈以回頭看他,想,要是原身那年齡最小的弟弟還在,如今大概也就是這樣歡天喜地,天真活潑的模樣吧?
但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當年潛林葉家一夜間被人滅門,大火燒掉了所有的證據,連帶着葉家那家傳的《越雷劍譜》和那把在兵器榜上排名第四的越雷劍都失了蹤跡。
最後從燒塌了的葉府裏擡出了三十幾具焦屍,包括葉家一家五口和仆從。
玩到傍晚天微微發昏,幾個孩子才收拾了東西回家,雲哥兒也不記方才被抛棄的仇,答應了駱岸明天會給他帶他饞了許久的芸豆糕去書院。
送走小夥伴,雲哥兒才回過頭,一張小臉因為玩得太高興還紅撲撲的,熱情地邀請珈以,“女俠姐姐,你有地方住嗎?要不要去我家啊,我家很大的,我和阿娘說,讓她幫你收拾出一個房間來,這樣,你明天就能和我一塊兒玩了!”
方才玩耍時,珈以告訴他,她是奉了使命來完成任務的女俠,只是路過鎮寧。
雲哥兒絲毫不覺得這話裏沒自報家門有什麽不對,反而立即就喊了聲“女俠姐姐”,纏着問了她很多江湖的事,還偷偷告訴她,他以後的夢想,就是當個行俠仗義、鋤強扶弱、人人稱道的大俠。
十個江湖男娃娃裏,八個半都有這個夢想。
只是離夢想的路很遠,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有些人卻根本走不了。
雲哥兒提出邀請的這會兒,他已經能看見自家的家門裏,剛想指給珈以看,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自報過家門,一張臉都要羞紅了。
“咳,前面就是我家了,剛才忘了告訴俠女姐姐,我叫嚴枕雲,鎮寧嚴家人。”男娃娃的眼睛裏亮閃閃的,顯見是很為自己的名號自豪,“俠女姐姐,你在江湖,應該聽說過我爹的名號吧,就是那個藏雷劍嚴守耀。”
他說着還比劃了幾下劍式。
雖年紀尚小,卻也是有模有樣了。
“恩,我聽說過。”珈以摸了下他的腦袋,“你回家去吧,我今日在客棧歇一腳,明日清早就不在鎮寧了,也不方便去你家叨擾。”
雲哥兒聽到她的拒絕就有些傷心得耷拉了頭腦。
他往常看着朋友多,可學堂裏那些同窗都知曉他“鎮寧嚴家嫡幼子”的名頭,在家被爹娘耳提面命多了,很多時候都隐隐有些排斥他;旁的那些與他家交好的,更是各種客套恭敬;上頭的二哥又比他大了六七歲,往日裏也很不屑于陪他玩。
春日天寒,他母親體弱出不得門,他也不好拿這些小童的心事去煩擾她,父親又常年不着家,便是在家,聽了他的這些煩惱,大抵也不會放在心上的。
父親永遠有更忙的事情要做。
他是真的好想要一個女俠姐姐這樣的好夥伴的。
珈以看他真難過,又蹲下身,捏了下他肉感十足的小臉,“行了,我們這樣的好朋友,我以後一定也不會忘了你的,有機會,我就來看你。”
雲哥兒“刷”地擡起頭,伸出小指來要和她拉勾,“一言為定。”
珈以和他拉了勾,看着他開心地蹦蹦跳跳地走遠,臨近門口又回過頭來,用力和她揮了揮手,得到她回應後才徹底進了家門。
作者有話要說:
新故事開頭總是寥落,快點來親親抱抱舉高高~~~~
這章甜甜蜜蜜一下,下章劇情就要飛快進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