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Lotte 幸福的“一家”
接下去幾日, 方舟一直留在蓉城出差,監管新落成的西部分公司運營事宜。待回到江城住處,已是周六傍晚。
平日裏她鮮少在家中用餐, 管家至多在西廚廚房給她備一些簡餐,另一間面積稍小的中廚廚房基本都空置着。今日倒是難得的熱鬧, 不僅有她自己的管家,還有杜依家的那位禦用廚師。在略顯局促的空間裏, 兩人有條不紊地忙碌着。
這樣的陣仗,晚上自然有貴客大駕光臨。
伴着叮呤咣啷的陣陣聲響,杜依在一旁的餐桌上盯着電腦屏幕,專注辦公。她和尋常人不同, 越是在喧鬧的環境裏, 越是能集中注意力。
方舟喚了她一聲, 沒見她有反應, 于是走上前,輕戳她的胳膊,問:“今晚你爸媽要來嗎?”
“我請了諾亞他們來家裏吃飯。抱歉, 沒提前知會你。我怕說了,你今晚就不回來了。”
知她者莫如杜依。
既然人已經到家, 也不好再臨時離開, 那樣就顯得刻意了。
“你不用再費勁撮合, 我和他已經不可能了。”
“哎,沒想着你們能再續前緣。只是他手裏有錢, 我得巴結他,看看能不能給新研發的藥物支架投資。昨天中午跟他吃過一次便飯,他興趣度還挺高。一會兒你态度客氣些,別冷着張臉。人家是金主, 不是狗。”
以前總是方舟教育杜依的時候多些,現在倒是反過來了。
方舟露出經由訓練的模式化笑容。這幾年,她頂着這張笑顏出席大大小小的會議,參與論壇活動,接受媒體采訪,将所有的鋒芒和利刺掩護在這看似溫和的笑容之下,時間一久便有了肌肉記憶,私底下也常挂上這樣的笑,看得杜依有些心酸。
“諾亞他還沒回去麽?”方舟漫不經心地問。
“據說走樓梯不當心,扭到了腳踝,得拄着拐杖,估計要歇一段時間。”杜依盯着好友,留意着她的反應,“你看你,上回首輪外周集采沒中你都能坦然接受;人家不過扭了下腳,你臉都白了。”
受了揶揄,方舟倒也不窘,蒼白地解釋:“真情實感有過一段關系,多少還是會記挂。”
“那你和武岳相處的時間更久,你整起他來,可是一點都不心軟。”
“是他先甩我耳刮子,我總不能乖乖仰着臉讓他打吧。”
杜依低頭看了眼時間,催道:“約了七點,你趕緊去收拾下,別頂着張疲憊的臉見人,你現在看着,像一個月都沒睡飽覺。”
她确實很久沒睡過一頓飽覺了。
方舟回房洗去一身疲憊,淺淺地化了個妝。
她看着鏡中略顯蒼白的自己,不由愣神。因高強度的工作,長期的熬夜、過量飲酒、飲食不定,即便定期做保養,她的肌膚仍不似過去那般細膩柔滑。
在德國時,她既不願被當作玩偶擺弄打扮,又不想将自己那點微薄的工資浪費在購置行頭上,她始終選擇不公開何諾亞的關系,以此逃避陪同他出席社交場合。
如今的她有一整間按季度更新的衣物,品類繁多的配飾,還有一位兼造型師的生活助理。
她的服飾風格大體偏知性成熟,相當職業化,她挑挑揀揀半天都沒能選出滿意的衣裳,索性套上一件寬吊帶加闊腿褲,一副居家休閑打扮,一會兒估計又要被杜依嫌棄随意。
收拾妥當正準備下樓,忽聽窗外傳來一陣孩童的爽朗笑聲。
方舟移步至半落地窗前,望見樓下走道上緩步走來的三人:單手拄着拐杖的諾亞,一旁身材高挑的金發女子,她也認得,是Lotte。在他們中間,是一個半大的孩童,分別牽着兩人的左右手。
俨然幸福的一家三口。
未等方舟看清那孩子的面容,三人已踏入門廊下,摁響了門鈴。
方舟僵立在窗前,往日條理清晰的心緒,此刻翻滾成一團亂麻。
Lotte,諾亞的同學,他畢業舞會的舞伴,陪伴他度過康複治療的理療師,他可能的女友。
看來Lotte的确對諾亞挂念得緊,他身體一出狀況就立即飛來探望。
諾亞一直以來所渴望的,不正是這樣堅定飽.滿的、毋庸置疑的愛,而不是她那樣若即若離的愛意。
方舟自以為已經練就了一顆無比強大的心髒,能承受住一切的沖擊,可此刻,她感受到心口一陣久違的銳痛,疼痛感迅速蔓延至全身,腿一軟,癱坐在窗臺上。
思緒回到遙遠的2019年。
回國後,方舟再度認識到,她和諾亞完全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離了他的圈子,她再也無從知曉他的任何訊息。
直到離開德國三個月後,意外收到學姐曹璐打來的視訊電話,這才得知諾亞的身體情況。
原來,Leon出事的那晚,諾亞同樣也在車上。
不知為何,諾亞受傷的消息被封鎖得格外嚴實,沒人透露給方舟半點。曹璐亦是作為臨時外派的骨科大夫,在理療康複中心,意外撞見了前來做複健訓練的諾亞。
雖然諾亞再三懇請她保密,可曹璐本着不能欺瞞友人的原則,輾轉兩夜後還是選擇告知方舟。
得了消息的方舟,立即撇下大病初愈的父親,飛去巴符州探望。
在康複訓練場上,她遙遙望見,雙手撐着把杆,艱難地,努力嘗試行走的諾亞;也見到了陪伴在他身旁,給他加油鼓勁的Lotte。
明媚得像太陽一般的女子,也是能被他的家人所接納的世交舊友。
方舟退縮了,甚至連上前去跟他打招呼的勇氣都沒有。
那一晚在法蘭機場候機的記憶已然模糊,印象深刻的唯有他語帶嘲諷地說:“我已經移情別戀了,恭喜你,不用料理我這個麻煩。”
很平淡的語氣,卻似一記重錘,敲得方舟整個人迷惘茫然,腳踩在地上卻好像沒有着處。
回國後,方舟強迫自己不去詢問他的消息,實際上,即便她想找尋也查不到半點。她将記憶中那些美好的片段封鎖,讓熱忱可愛的他永遠留存在腦海深處,不去輕易觸碰。
幾天前,在重新擁住他的瞬間,方舟心中的奢望又起:想久久地伏在他頸間,聞嗅他清爽的、讓她鎮靜的味道,想擁着他一夜好眠。
可這些都只能是奢望。
他值得更好的人,比如Lotte。他需要一個能給他承諾,給他婚姻的人。那個人會始終陪伴在他身邊,和他組建家庭,給他需要的安全感和快樂。而她,沒法做到,從前不能,現在更不可能。
方舟做了幾記腹式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樓接待客人。
樓下,杜依已将客人們引入客廳寒暄。
看清了那孩子面容的一瞬,方舟略松了口氣。原來是Lena。她只見過孩子一回,如今又大了幾歲,方才沒能一眼認出。
作為主人,雖不大情願,方舟仍挂上笑顏,上前招呼。
Lena朝她張開雙臂,熱情地喊:“Gio阿姨。”
謝天謝地,總算沒再胡亂喊她媽媽。
方舟抱住小家夥,又朝左右兩邊的兩位成年客人微微颔首,便算是問候過了。
杜依領着衆人前去餐廳,Lotte先行半步,将諾亞落在身後,跟方舟并行。
明明方才在室外拄着拐杖依舊健步如飛的人,進了屋卻走得很是吃力。
方舟好心詢問:“需要搭把手嗎?”
“不用。我自己可以。”
她又壓低了聲問:“不是說馬上就走嗎?”
“現在腿腳不方便。之前受過傷,不敢胡亂動彈,等養好了再走。”
從客廳上到餐廳,有一段六級臺階。方舟正準備伸手攙扶,卻見他頗為自然地拉住身前的Lotte,一手搭在她胳膊上,一手拄着拐,緩緩登階。
方舟讪讪地收回想要幫忙的手。
三年前,她就是倚靠不住的,現在他選擇不依賴她,也是理所應當。
餐桌上,諾亞坐在方舟對面,全程和杜依聊天,說着新藥物支架臨床試驗的事。
方舟轉向身旁的Lena,覺得有必要問候下數年毫無音信的故人,“你父親最近好嗎?”
Lena放下兒童筷,端着手認真地答:“他已經不忙了,每天都親自接我上下學。不過他腦袋受了傷,以前的事情很多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對Leon而言,或許也不是樁壞事。
Lena忽然轉換成了中文,“你可以跟我說漢語,舟阿姨。”
聽她說得順暢流利,咬字清晰,沒帶任何口音,方舟頗感意外,笑問:“從什麽時候開始學漢語了?”
“父親說,這是一門很特別的語言,學好了将來可能會派上用處。”
方舟點頭笑應:“那你父親是個相當明智的人。”
問候過了左邊,方舟又轉向右邊。
Lotte正舉着公筷,和面前的鲫魚粉皮湯暗自較勁。她看起來知道怎麽使用筷子,奈何湯裏的粉皮實在滑溜,試了幾次都沒能夾起。
方舟自覺方才對她的态度過于冷漠,心生愧疚,忙伸手幫忙。
Lotte并未在意,準确些說,是她和大部分德國人一樣直來直去,頭腦簡單,完全沒察覺到方舟的敵意。
她坐在餐桌最右端,左側的菜品離得遠,不太能夠着,方舟指着最左邊的椒麻雞,問:“要不要來點雞肉?”
“剛嘗了一口,那個太辣了,我現在不能吃刺激性的食物。”
方舟低頭看向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方才還以為那是正常的發福,剛明朗起來的心再度被陰霾籠罩,“你懷孕了?”
“嗯,四個月了。”
又挨了一記悶棍,方舟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恭喜。”
食畢,方舟堅持親自送他們回去。Lotte牽着Lena走在前面,方舟則和腿腳看起來愈發不方便的病號,慢慢悠悠地落在後頭。
明知失禮,方舟依舊忍不住開口問:“你去複通了?”
諾亞扭頭怒瞪她。
方舟讪笑,“抱歉,我不該問的。”
櫻花廣場的臺階前,她再次伸手準備攙扶,卻被他閃身躲開,“我自己可以走,你回去吧。”說着,加快步伐,頭也不回地朝前。
“等等。”明知不妥,方舟依舊擡手扣住他的手腕。
天氣炎熱,可她的手心冰涼。她抿着唇,面頰微微顫動。
“等腳好了,你就走嗎?”
見她難得露出了楚楚可憐的哀求模樣,本就打算停留久些的諾亞,此刻更沒了離開的想法,“我對你們新研發的帶藥支架很感興趣,會考慮投資,可能會在江城待上一段時間。房子是Mia找的,我先前不知道你也住這兒。剛吃飯的時候看你不大自在,要是你覺得不方便的話,我可以換地方住。”
“沒事,找房子多麻煩,況且市區附近,這樣的小區不多。我只是有些累了,沒有不自在,你以後可以常來。”
諾亞不動聲色地掙開她的手,“還是別了,你未婚夫就住隔壁,我不方便打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