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天子腳下的臨月城,可以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繁盛氣息。
豪門大宅林立,大街上車水馬龍。随處可聞咿咿呀呀的歌聲和莺莺燕燕的笑聲,遷客騷人,官宦商賈,落魄子弟,風流名士,往來彙聚,分外招搖。
天清水碧,紅袖招招,公卿王爵通宵達旦,貴族世家子弟騎馬斜橋,南來北往衆生景像,盡收眼底。
這裏生活的百姓沒有人戴帽遮陽,系巾防沙,也沒有人早晚穿上大皮襖,更沒有一臉的苦色。百姓們面容健康陽光,男男女女均笑臉盈盈的盡情穿着華服招搖過市。
只見一位黃眉黃須的矮胖小老頭,背着藥簍子,穿過人流,來到一處地勢最為繁華的商鋪面前,只見鋪子扁額上題了三個大字——晶逸軒。
這是一座二層樓高的專賣天晶石的鋪子。
這裏的天晶石制品無論是首飾,擺件或是酒俱茶俱均是精美絕倫。璀璨,溫潤,皎潔,玲珑的天晶石,有的晶瑩剔透,有的潔白無瑕,還有的五彩斑斓。
看着滿屋陣列的件件玲珑剔透,色彩各異,造型奇特的天晶石制品,如同到了傳說中的龍王水晶宮,很多客人對其感到驚豔無比,不停的撫摸贊嘆。
晶逸軒的夥計和別家店不同,并不主動熱情相迎,而是靜悄悄地跟在顧客身後,非常有禮貌的等那顧客們欣賞夠了,才會上前招呼。
黃眉老頭一進門,并沒有急于欣賞那些讓人眼花缭亂的商品,而是直接對小夥計道:“帶我看二樓的黑晶石蟠龍擺件。”
“是。”
小夥計應了一聲,恭敬地引着許大夫上了二樓。
許大夫走進一個隐秘的雅客單間,徑直坐在窗邊,惬意地喝着茶水,看着窗外那車水馬龍的繁華市井。
“許大夫,今天收獲如何?”
掌櫃奈措挑起珠簾,微笑着坐下,并送上一盤糕點。
許大夫拿起牙簽紮了一塊核桃酥,放入口中嚼,慢慢道:“還好,同行們挺熱情,還邀請老夫一起觀摩了一例體外醫術。”
“哦?莫不是臨月城傳遍了的,那種喝了麻醉散後用小刀子将病患肚皮剖開的手法?”
“沒錯,人體內腑可以這樣坦然相見,都說人心隔肚皮,結果鮮紅跳動的心就這樣看到了。不過真是神奇,那位病患竟然被割下十八斤重的大瘤子,竟然還能存活。”
奈措笑着搖了搖頭:“許大夫,您老太也過謙了,體外術不是您老創的先河麽?”
許大夫無奈地雙手一攤:“說的是沒錯,可是我想傳給将來的關門弟子,做為絕學秘術。沒想到醫術界人才濟濟,竟然有人和老夫想到一起去了。而且更讓老夫沒有想到的是,這奉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青鸾人,竟然有人願意做這體外術。”
奈措意味深長地看着對方道:“許大夫你初來臨月,可能還不了解現狀。這一切都要歸功孝元帝,宮裏現在有很多奇門異術者,他們成了孝元帝的坐上賓,有些還封了官職。”
許大夫若有所思地道:“有秘聞說孝元帝身體有殘缺,因此,不管是道士還是異士,他都海納百川,想要找到治愈的良方。”
“只是做法有些過激了,宮內還修了座道觀,整日烏煙瘴氣,孝元帝自從登基後,幾乎都沒上過早朝,一心求道,只想長生。”
“沒法子,青鸾三代帝王,每位均活不到甲子之年,到孝元帝這裏已經是第四代了,聽說也是病體纏身。”
許大夫捋胡輕笑,不置可否地看着窗外感嘆:“據說帝王每化次鳳身就要損傷壽元,看來此言不假。”
“那孝元帝還沒有立後設妃,更沒有誕下子嗣,若是殡了天,豈不是……”
“唉,我們在這裏說說就好,若是在外面茶館戲樓子說起此事,只怕明早腦袋就搬了家。”
“那是自然,直視天顏都能論罪,何況天子腳下妄談帝王,現在京都突然多了許多耳目和密探,專盯大小官員,就連昨天你打牌少了哪一張,孝元帝都會知道。”
“太可怕了。”
兩人會心一笑。
此時,窗外有些陰沉,似乎要有場小雨來臨。
許大夫頑皮地道:“今天是個好天氣,因為天要下雨。”
奈措笑道:“真是在青陽曬太陽吃沙子久了,我們在臨月城,只有陽光燦爛才是好天氣。”
一陣帶有雨氣的輕風襲來,許大夫鼻子聳了聳:“金絲楠木。”
奈措奇怪:“你是如何得知?”
“越是陰雨天,楠木就會越有味道,那股香氣幽幽的,絕對錯不了。”
“楠木在哪裏?”
“外面那輛馬車。”
奈措起身向外望去,只見一輛奢華的四輪大馬車被護衛簇擁着從街道上大搖大擺的經過,路上的行人紛紛躲避,威風似天子巡幸。
“是太師劉安。”
“好大的威風。”
“劉安有名的奢華講排場,由于孝元帝幾乎不理政務,且不信任其它皇子族兄,分權外出,除了宮內的幾位宦官外,只怕就數這位劉安一家獨大了。”
許大夫咳嗽了一聲,心裏暗道,孝元帝真狠,這招叫捧殺。哪個皇帝會容忍臣下比自己更風光?簡直找死!
他正了正臉色道:“對了,說正事。鳴岐先生指令,要将那個喬玉英請出來了。”
“哦?她不是在開福觀裏蓄發修行麽?”
“讓她下山,還俗,嫁人!”
奈措立刻着手派人去辦。
許大夫坐在窗邊有些埋怨,這下吃不到榴蓮了!
夜幕下的臨月城,白天的喧嘩熱鬧如潮水般退去,三更過後,黑夜裏更顯得深秋凄冷,幾片枯黃的落葉在地上翻滾,空氣中濕濕涼雨氣浸潤了黑黝黝的石板路。
遠處傳來匆促的馬蹄聲,一陣人馬突然出現在官道上。暗暗星光下,士兵們身上的铠甲隐隐發亮,兵器擦着甲衣嚓嚓作響。
很快,急馬行軍的隊伍來到一處深宅大院前,守衛遠遠地見到一隊訓練有素的人馬前來,不禁心生疑惑,這麽晚了,會是什麽人?等大批人馬到達後,守衛不由得腿肚子發軟。
繡衣使者!
繡衣使者的身份在臨月城出現的時間并不長,但大小官員無不聞之喪膽,也有人稱半夜煞神!
沒等守衛進去通報,一柄冒着寒氣的長刀就抵住了他的脖子:“爾等退避三丈!”
“是!”
為首的那位繡衣使者身材高大修長,氣質冷峻,面容英朗如霁風清月,只是他身上冒出的殺氣讓人膽戰心驚。
只見他一揮手,身後訓練有素的軍士分成三隊,一隊從大門魚貫而入,一隊從院牆上飛身躍下,另一隊則立刻去守後門。很快,宅內亂成了一鍋粥,哭爹喊娘,奔跑聲慘叫聲響成一片。
有人趁亂匆匆卷起金銀細軟的包袱想要跑路,結果剛到門口,只聽“噗”的一聲,結伴奔跑的兩個人一起重重跌倒在了門檻上,背後一支白色的箭羽将兩人射個對穿!
守衛戰戰兢兢的忠心站在大門處值守,吓得大氣不敢喘,很快,宅內終于沒有了聲息。
白天還威風八面的劉安如喪家之犬,衣冠不整地從被窩裏揪了出來,只得狼狽地套了件長袍,掩着快要被酒色掏幹的瘦骨嶙峋的胸膛,縮在地上對面前諸位高大凜然的繡衣使者們拱手苦苦求饒。
“嗨呀,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這位不是當年那位最年輕的武狀元司徒瑾麽?當年老夫可是親眼見證你束發之年奪得頭甲的名號,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兄弟只要放老夫一馬,庫房金銀就是我們倆兄弟的了……不!就是你兄弟一人的了!”
司徒瑾挑起嘴角發出陣陣冷笑。
眼前這個老頭,官居一品,權勢滔天,竟語無倫次的和自己稱兄道弟,只求留一條小命,也不過是個慫包!
這些囊糠無能的肉食者高居朝堂,生活極度奢侈腐化,可憐我那幫出生入死的兄弟留在青陽,卻連飯都差一點吃不飽!
想當初,他司徒瑾站在宮門外倍受冷遇,想見聖面而不得,無一人問津,心涼徹骨。如今他抄家殺人,遇到的全是臨死前要和他拉關系的,這些人腦子倒是蠻好用,沒有一個不知道他大名叫司徒瑾!
可惜,他們越是來這一套,司徒瑾越是反感!
見司徒瑾不理會,劉安做最後的掙紮:“吏部還缺個清吏司,那可是肥差,若是兄弟放我一馬,這個肥差就留給兄弟随意調用!”
司徒瑾呵斥:“費話少說,東西在哪裏?”
一提起這件東西,劉安膽子壯了起來,站起身大吼:“混蛋!一群目無王法的混蛋!太師我手裏有鐵券丹書,你們竟如此胡來!”
劉安其實心裏非常明白,只要麗景門的人一出現,他就全完了!
雖然說鐵券丹書是保得性命的最後一張底牌,不過發放者卻是帝王。
做為莊家的帝王将手中籠絡人心的一張牌發給他,那他可以随時将牌再收回去!
而繡衣使者則是帝王手中的利刃和耳目,也是麗景門的成員。
麗景門是一個非常神秘而又權勢極大,只聽命于孝元帝的組織,也是一個非常獨立,不受任何機構轄制的組織。
麗景門所有在職者,均由親信文武官員擔任。
其組織賦予其偵察、逮捕、審問官民的大權,必要時還有權調動軍隊、誅殺官員。
麗景門內置立制獄,令來群臣等酷吏審理案件,凡入麗竟門者,百不全一,如同鬼門關進去了就出不來。
而孝元帝需要那些沒有根基和背景,出身卑微而又絕對忠誠,文武均出色的人來當繡衣使者,以制衡大家族日益擴大的勢力。
而司徒瑾,是最好的人選。
就連司徒瑾自己也沒有想到,因為他的一封“風聞奏事”,竟陰差陽錯的被調到麗景門。
就在司徒瑾到達臨月城的當天,宮內傳出消息,孝元帝批示,官員們對政務利弊、吏治勤惰、上下級官員及同僚品行、百姓生計、地方風俗各方面事務,凡有重要問題,不必等到完全核實,即可先在奏折中“風聞”上報。
司徒瑾聞之大喜,立刻将莢縣官員腐化、百姓異變、邊境動蕩等問題詳細上報。
看來孝元帝不是不理朝政,只是精力不足。身體是本錢,沒有好的身體,他對任何事都無能無力。孝元帝其實心裏一本清帳,只是等他身體恢複後,再慢慢清算,那些挑釁皇權者,将一個也跑不掉。而麗景門,就是他打出的第一張牌。
随後,他就被宮內的太監接走見到了孝元帝。孝元帝先是對他的忠心赤膽一陣誇獎,然後就委任他做了麗景門的檢事一職。
麗景門首領為“都指揮使”,下設“指揮同知”二人,“指揮檢事”二人,“鎮撫使”二人,這孝元帝新建立不久的麗景門其密探,耳目将要遍布天下……
一句話,司徒瑾成了傳說中的錦衣衛。
“朝歌,讓他開口。”
聽到司徒瑾下令,朝歌上前,伸手就拽起了劉安的一條胳膊,随着骨節啪啪作響,慘叫聲聲中,劉安的右臂已經斷了十幾節。
眼看朝歌的手伸向他的左臂,疼的殺豬一樣直叫喚的劉安只得交待了鐵券丹書的秘藏之處。
下屬将找到的鐵券丹書交給司徒瑾後,他一揮手:“玄九,你帶隊抄家!”
“是!”
“鳳離,将犯人帶到麗景門監牢!”
“是!”
軟成面條的劉安終于威風不在,被人像死狗一樣的拖走。等待他的,将是早就準備好的十條大罪和死路一條。
司徒瑾可以回去複命了,這劉安的家産最少得拉幾十馬車。
朝歌跟着司徒瑾走出黑夜中的大門,司徒瑾仰望天空的幾顆寒星。
“朝歌,這一個月來跟着我,可有不适麽?”
朝歌上前拱手:“大哥,沒有不适。這些貪官污吏殺的很痛快,朝廷早該下手了。”
司徒瑾嘆息:“可惜,歌舞升平下掩藏着一堆爛骨。如果時間夠用,還可以徐徐圖之,而今,只有遵從本心。”
朝歌無語。
毫無疑問,孝元帝是位年輕有為的帝王,他的計劃和目标都很明确,想要将權力集中。但他一面吸收有異術仙方者為他療傷,另一面卻要人暗地追殺能人異士。這樣陰晴不定,性格有些分裂的帝王,使得司徒瑾內心無法堅定。
半響,司徒瑾扭臉道:“他怎麽樣?”
一直冷面的朝歌不自覺的微笑了一下:“他很好。”
朝歌心裏泛起一陣溫柔,那個人所在的地方,雖然黃沙荒礫遍地,不及半分臨月城的青山綠水,但只要有他在,那座沙漠之城連空氣都是甜的。
司徒瑾別過臉,無言的看向星空。
花開生兩面,人佛兩念間。
他這段時間表現很符合孝元帝的心意,夠冷血,夠陰毒,夠六親不認。只要上鋒下令,無論面對的是誰,他一概表現的冷血無情。面對罪犯,瀝青澆體,冷卻後敲骨剝皮,其形慘不忍睹也毫不手軟。
司徒瑾沒有選擇。
如果有人能親身經歷一次,去體會鷹頭山致命的灼熱,體會那從山頂刮來幹燥的狂風,體會那接連幾天幾夜能讓天地變了色的滾滾沙塵暴,還有那伸手不見五指,如同墜入迷團中的遮天大霧,還有……那親如手足的兄弟生死離別……那他就會知道,司徒瑾的隐忍來自何方……
秋風掃過片片殘葉在地面上翻滾,一片凄涼蕭殺,他的心如同被利爪死死攥住,痛的他無法呼吸。
等他在京都內的任務完成的差不多了,馬上就要重新回到青陽開始新的任務,調派暗藏在麗景門的其它校尉——誅殺異能者。
剪秋……
身後的兩名校尉默默地跟随他身後,一位校尉悄悄走到他面前,擡頭看向他,一摘帽子,一頭青絲洩下……
“鈞之。”
“玉英?”
面前人菀爾一笑,清秀絕倫。
喬玉英,司徒瑾恩師喬将軍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