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臘八就是年。
春節臨近,青陽街頭出現了許多賣年貨的攤子。
對聯,門神,香燭,燈籠,剪紙,鞭炮,糖瓜,幹果,點心……挨挨緊緊的攤子快要占滿了整個街道,本來寬闊的馬路顯得擁擠了很多。店家們推出了摞成小山狀的春節糕點大禮盒,街道彌漫着香甜的味道。集市更是熱鬧,雞鴨鵝等活禽從天不亮就一車一車往集市上拉,小販們收攤都很晚,一直賣到夜幕降臨。
從古到今,人們過節最重視的,就是——吃!
而螭國這邊,春節的氣氛并不明顯。
因為,某人只住在山上。
葉剪秋郁悶的要死。
自從那個鳴岐自從把他“救”出來,就沒放他出去。只說一句——避避風頭!
好吧,我蜇伏!我韬光養晦!
我的農場啊,我的員工啊,我的大棚啊,我的鈞之啊……正在轟轟烈烈上升的愛情與事業,就這麽戛然而止了!讓人恨不得撓牆!
心不靜啊心不靜,我不想這麽早就度假啊!
功未成啊功未成,我不想這麽早浪費青春!
無論葉剪秋內心如何咆哮,無論他眼神變得如何兇狠,那個如高高坐在神壇上的鳴岐,根本不為之所動。
鳴岐每天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忙些什麽,只留下葉剪秋一個人在洞裏。
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這種與世隔絕的寂寞讓人無法忍受。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陪伴,只有開不完的花,流不完的水,看不盡的雪山茫茫。
想想荒島漂流的魯濱遜吧,即使他身處美麗的海島,也會寂寞折磨的快要喪失說話的能力,魯濱遜其實是幸運的,他還有一只鹦鹉和星期五。
想想那邊疆放羊的蘇五老先生吧,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實而食之。仗漢節牧羊,卧起操持,節旄盡落。渴飲雪,饑吞氈,牧羊北海邊……
葉剪秋每天在洞上刻下條條道道,記錄自己在洞內的日期,他已經在這裏呆了一個多月了。
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泡在溫泉直到快泡到要吐撸皮,張開五指神爪在古琴上叮叮咚咚亂彈一氣,爬樹去摳洞頂的明珠當彈子跳棋玩,然後跑到洞外的露臺上對着茫茫雪山唱歌大吼,直到嗓子快要嘶啞。
鳴岐總是很晚才回來,慢條斯理地洗完澡就換上寬大的寝袍坐在桌邊,不動聲色的将撥亂了的琴弦調好,再将桌上的某人故意亂扔的東西從容不迫地一一整理,然後開始焚香喝茶。
一壺香茶喝完就開始撫琴,待一曲高山流水天籁之音結束後,一撩衣袍,翻身往亭邊石欄側身一躺就能睡着。
男版小龍女呀,不如給他根繩子睡,看起來還舒服些。
葉剪秋看着睡覺時一手托腮神态安然的鳴岐,覺得有些奇怪。
這個人,不用床,不用被子,只是不是知道從哪裏翻出一個和他身份極不相符的粗布荞麥皮簡陋枕頭,躺上就能睡着。而且睡覺極少翻身,不用擔心他掉進魚池裏去。
有人說一粒豌豆就能試出一個人的出身。
葉剪秋來到竹林深處鳴岐洗漱的溫泉池邊,翻開一個大檀木箱,裏面的衣服除了黑色就是白色,黑色是外裝,白色是內袍,最後終于找出一件黑色熊皮厚披肩,不動聲色的鋪到亭子窄窄的欄杆上,結果到了晚上,除了将那粗布荞麥枕頭從不離身外,鳴岐毫不介意地翻身一躺,惬意地磳了磳,竟然睡得無比舒服。
看來,他平日裏還是受委屈了。
鳴岐是典型的散漫性子,一幅天塌了也無所謂的表情,就算大雨臨頭也會不慌不忙的邁着悠閑的步子任風雨淋濕羽毛……
雖然鳴岐好像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但是做為紅塵滾滾中的俗人一個,葉剪秋卻無法忍受。
曾經精美漂亮的酒俱茶俱全都做了餐具,紅泥小爐裏煨的鮮菌湯,黑色酒壺裏煮的軟糯的蓮子白米粥,竹筒裏焖的米飯,茶盤裏拌了幾樣小菜,琉璃燈盞做了水果色拉,長柄縷空的銅燈罩做了爐架,竹子做的長條盤裏還有蒸的蛋羹,烤的焦黃酥脆的魚……
小亭子散發着一股家常的味道,爐上熱着湯,桌上擺着飯,亭角還懸挂着一串串幹菌子,辣椒和大蒜,如同小松鼠準備過冬的糧食。
洞府內美麗的仙境,生生讓葉剪秋“糟蹋”的多了幾分煙火之氣。
開始時葉剪秋心裏還忐忑,看到鳴岐面無表情,他就釋然了。膽子也大了起來,不僅種了一片菜地,還種了蔬菜稻谷。
——其實人家一張長滿羽毛的臉,有什麽不滿你也看不出來啊!
小路兩邊栽上了竹籬笆,籬笆後面是他新開辟的菜園,很快,那些蔬菜張狂的勢頭就顯露出來了,越過籬笆爬到路上,每天鳴岐經過時都會不小心被腳下的瓜蔓絆上一跤!
呵!看鳴岐一臉陰沉,趔趄着腳步匆匆離開的樣子可真爽!
一個高貴如雪山鳳凰臺金樽一樣的人物,一個高貴好像不應該出現這塵世般的人物,竟然就這樣生生被拉下了“神壇。”
聽到腳步聲響,鳴岐一身風雪從洞外施施然進來,一陣穿洞風而過,身後掀起寬大的衣袍,張揚的似一對黑色翅膀。
葉剪秋暗道,糟了!他今天怎麽來的這麽早?桌上這些做案工具還沒有來得及洗……
鳴岐大步來到亭子後,一把将身上的黑色狐皮大氅丢給葉剪秋,毫不客氣地坐在亭間小桌上準備開吃。
葉剪秋咬牙。
鳴岐不僅坐了他的位子,還坦然地靜等對方給他盛飯布菜舀湯。
“砰”一個冒着熱氣的竹筒飯放在鳴岐面前,“啪”一雙還帶着新鮮竹葉的筷子丢在鳥人面前。
由于手指變成利爪,筷子總往指縫下掉,鳴岐面無表情百折不撓地一遍遍撿起落下……
為什麽我天生就是個保姆的命?
葉剪秋長嘆一聲,只好塞給他一個小勺。
只見鳴岐的小勺在空中一頓,葉剪秋故意大聲道:“那是你的錦鯉。”
鳴岐沒有說話,勺子挖的飛快,一條自己親手養大的錦鯉就這麽下肚了。
葉剪秋将自己手裏的毛皮大氅扔到一邊,飛快地從紅泥小爐上煨的熱湯舀出一碗,美美的喝了一口。真鮮美,地道的洞府雜菌湯!
一只精美的玉茶杯趁機伸了過來。
葉剪秋只好無奈地接過來,舀了一杯遞過去。
燙死你!
鳴岐接過來優雅地輕輕吹了吹,拿起小勺斯文的喝了起來。
葉剪秋只好認命地拿起毛竹筷子開始吃飯,吃完飯,他還得刷碗。那個鳴岐,是個天生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子命,這種粗活他指定是不會幹的。
正吃飯的鳴岐突然說了一句:“明天帶你出去。”
“太好了!”
葉剪秋一高興,給對方挾了一筷子脆白筍條。
鳴岐看了一眼,默默地挾起吃掉。
水雲裳皇姐那裏被葉婉珍送來兩張圖紙,一張是機械類圖紙,一張是古法制鹽術。
機械圖紙上畫着一個歪歪扭扭的機械圖,并寫了蒸汽機三個字。詳情寫着镟木、打眼、絞镙旋、鑄彈諸機器,皆绾于汽爐,中盛水而下熾炭,水沸氣滿,開竅由銅喉達入氣筒,筒中絡一鐵柱,随氣升降俯仰,拔動鐵輪,輪绾皮帶,系繞軸心,彼此連綴,輪轉則帶旋,帶旋則機動,僅資人力以發縱,不靠人力之運動。
而土法制鹽術,就更實用了。
鹽是百味之王,歷代官家嚴控之物。
氣候幹燥之地,鹽堿随土壤水分的蒸發從地下滲出,結晶于地表。
備一陶甕,陶甕的底部側邊鑽一個小孔,陶甕裏面離甕底約半尺高用棍棒支撐在甕壁邊,上鋪葦席,葦席上倒入“鹽土”,注清水倒進陶甕,鹽和火硝溶于水後,随水滲入甕底,再從小孔裏流出,把流出的水收集,稱為頭水,含鹽和火硝最多。接着幾次倒入清水,淋出的水就被稱為二水,三水,含鹽量、含火硝量越來越少。
周而複始的幾次,把一個生雞蛋放入最後淋出的鹽水中,雞蛋上漂“硝土”還有東西,繼續“淋”之,反之雞蛋速沉,則挖出重換新土。
煮鹽時将鹽水倒進一口熊熊燃燒的大鍋,用一只大碗用鐵絲綁定,放進鍋內,開鍋後,随着鹽水越熬越少,結晶出的小鹽彙入碗中,熬鹽時接連不斷的從鍋裏提出一碗碗的潔白的小鹽。最後,熄火冷卻,水裏結晶就是火硝。
起出火硝,剩下的就是鹵水。
紙尾處寫一行小字,鹵水不值錢,可以留給磨豆腐的,火硝賣給造鞭炮的、造火藥的,價格較貴。
鳴岐四下找了找,果然自己的幾只大酒壇不見了。
他暗笑,原來鹽是這麽來的。而且硝也很實用,可以做火器。
突然他臉又一沉,自己的最鐘愛的一把長刀豎在爐子旁邊,上面還有油漬,原來烤魚……
看着鳴岐額頭垂下幾縷紅發掩蓋的那張不動聲色的羽毛臉,葉剪秋暗自慶幸,自己在溫泉旁邊熬鹽的事沒被發現。這種古溫泉,旁邊全是白花花的結晶,一嘗,是鹹的,可以煮鹽。
“我帶你去臨月城找司徒瑾……”
“真的嗎?太好了!”
葉剪秋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鳴岐愣了一下後,繼續道:“……只是路上會慢一些,我體力不夠,需要經常休息。而且,路上會有危險,你要有自知之明。”
“不怕,我會保護你。”
葉剪秋微笑,只要你當好你的飛行器就可以了,我會給你加油的。
心情大好葉剪秋道:“你還餓不餓?我還烤了紅薯和玉米,就在溫泉旁邊……”
鳴岐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飯畢,鳴岐一伸手,葉剪秋遞過去一片純白色的手帕。
鳴岐不接,葉剪秋立刻倒上一杯熱茶。
鳴岐清完口後,葉剪秋立刻又端一個茶盅,鳴岐看了一眼吐了進去,又再一次伸手。
葉剪秋趕緊再一次遞過去手帕。
鳴岐看了一眼手帕,無言地将嘴角沾了沾,随手扔給對方。
怪不得自己的寝衣不知何時少了一大片……
“一會給你講司徒瑾的事。”
“好啊!還有近代史!”
“等着。”
一聽此言,葉剪秋立刻将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飛快地收拾起來。
快快快!又要講故事了!
洞內溪水潺潺,鳥鳴清幽,花香陣陣。
鳴岐淨手點了根沉香。
他又換上那一襲雪白的廣袖長袍,長發半尾處用一根黑色的錦帶系上,額頭垂落幾縷鮮紅的發絲,舉手投足間散漫而又不拘一格。
此時的鳴岐又恢複了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潔之氣,畢竟從小在富貴尊榮中長的人,骨子裏都透着自信和優越感。
葉剪秋雙目灼灼地看着他:“趙鳴岐,快點說啊!”
看着對方毫不掩飾的表情,趙淳不禁暗笑,雙方早就識破了彼此的身份,只不過心照不宣。
終于,鳴岐暗啞的聲音再一次響了起來。
“司徒瑾五歲時其父戰死塞外邊疆,經其父親生前好友喬将軍大力推薦下,先皇念他忠烈之後,被選為皇子伴讀,送入官學……”
“他天生神力,酷愛舞槍弄棒,尤愛騎射,龆年時被喬将軍正式收為弟子,教他畢生絕學。他擅長兩種兵器,黝盧刀和落日弓。”
“黝盧刀,金銀錯鑄,金絲鑲嵌,鲛皮刀鞘,形若新月,寒氣四射,通體裝飾錯金龍雲紋,刀身重三十斤,刀背随刃而曲,兩側均有血槽,揮刀之處,擋者人馬俱碎。”
“落日弓,采用燕牛之角,南烏號之柘,荊麋之弭,河魚之膠精心制做。紅色的弓弦不畏冰火,不畏刀槍。白色鷹羽箭,箭身玄鐵打造。”
“束發之年,文武秋闱時打敗群雄列為甲等武狀元。揭榜後,泰和殿唱名,長門外挂榜,并賜給武狀元盔甲,并獲‘賜武堤及第’資格。後由巡捕營護送武狀元歸第,炫耀恩榮,成為禁衛軍最年輕的頭等侍衛……”
“其弱冠之年時被調遣邊疆,其母獨留京都臨月,其間,宮變,喬将軍等追随者和家人伏法……一直到今。”
寥寥數語,往事塵煙就浮出水面。
少年自負淩雲筆,意氣風發,可縱使風華絕代,也敵不過江山大勢,被人用手輕輕一彈,就來到了荒漠戈壁。
其中隐晦,不得而知。
葉剪秋心裏在默默算着司徒瑾的年齡——二十三歲。一個少年的最美好的年華已經過去,迎接而來的,是歲月沉澱的醇酒。
我的鈞之,我最出色的鈞之,你優秀的那麽讓人心疼!如果我早一些遇到你,定會在你累的時候給你按摩,渴的時候給你奉茶,餓的時候給你遞粥,冷的時候給你加衣……
葉剪秋腦海中浮現司徒瑾深情的笑靥,內心溫柔成海。
“你和司徒瑾曾經是同窗。”
“沒錯。”
“你是趙……”
“葉剪秋,我本名為趙淳。”
雙方終于點破了窗戶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