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牛氏晃醒了迷迷乎乎的葉剪秋,小聲地對他道:“大小,該起床了。”
“這麽早麽?”
葉剪秋坐起來揉揉眼睛。
“嗯哪,西兔兒村離青陽鎮比較遠,人牙子來的早,莫要遲了。”
葉剪秋起了床,想找水洗臉,卻被牛氏攔下:“大小,家裏的水少,咱全家都不洗臉……”
牛氏将炕上的二妞又掖了掖被角後,打着火把就悄悄的領着葉剪秋出了門。
跟在牛氏身後的葉剪秋一出門就被門外白茫茫的大霧驚呆了,人就像站在大海裏一樣摸不到東西南北。
看到葉剪秋在門前躊躇,牛氏非常擔心他臨時反悔。
她一只手舉着火把,一只手用力拽着葉剪秋的胳膊熟門熟路的往前大步走,拉得瘦小的葉剪秋一路踉跄。
隐約聽到前面有清脆的鈴铛聲後,牛氏道:“人牙子早就在村口等着了,看來咱們還不晚。”
她們尋聲而去,果然在鈴铛響起的地方,高高的亮起了一盞氣死風燈,就像大海裏的燈塔在為衆人照明引路。
葉剪秋看到一只熟悉的體型巨大的動物拉着一個大板車,它頭上的長角彎曲向上,長角上還系了兩條紅布,它拉的板車上面早就坐滿了穿的厚厚的人。
一個穿着黃色皮襖,頭上包着綠色三角棉巾的女人從車上跳了下來,只見她的三角巾系到鼻子下面,只露出兩只精明的眼睛。
她上前埋怨道:“葉老大家的,你們也太晚了,再遲些俺就要走人了!”
牛氏不停的道歉,那婦女沒有理會她,只是上前打量了葉剪秋,伸手又摸又捏他的胳膊和腿,最後還讓他張口看了看,最後才點頭。
那婦女道:“這孩子身體太弱,當個下人也不好使,不如這樣……”
她湊到牛氏的耳朵邊小聲說了什麽,只見牛氏搖頭道:“不成!他太小還不能嫁人,還是當下人賣了吧!”
人牙子不屑:“他都十五了,還小什麽!你也真是個死腦筋!這是條好路子,男孩子嫁人的多的是,對方雖是個年紀大些的瘸子,但是會打鐵的手藝!等大小進了門,還不是他當家管着錢!”
“莫要再提了,再提俺就不賣了!”
牛氏的頭搖的像個撥浪鼓。
看牛氏堅決不同意,人牙子無奈地嘆了口氣,最後掏出一張文書,讓牛氏在上面按了手印,然後遞給她一袋錢道:“葉老大家的你可真是個死心眼!咱倆娘家是一個村的,俺還不是為你打算?算俺瞎操心!俺得趕緊走了,這皮狙獸腳程慢,走到鎮裏天都亮了!”
牛氏追上人牙子,巴結道:“紅姐,俺哪能不知道你好心哩?俺家倆閨女的事兒還得讓你操心不是?回頭瞧哪戶人家要娶妻了,給俺吱一聲,就俺二妞那模樣,到哪裏都是太太夫人的命,回頭少不了請你喝喜酒。”
“知道啦!你家大妞就算了吧,回頭找個老實本分的嫁人就成,二妞我得再好好留意才是,這個丫頭不簡單呢。”
“是哩!讓紅姐多費心了!”
人牙子點點頭,揮起了皮鞭,她要趕時間往集市上做買賣。
牛氏美滋滋地緊緊抱着懷裏的錢袋,對坐上車的葉剪秋仍不放心地千交待萬交待:“大小,你走後莫要恨俺!俺這後娘不好當,你也看到了,今兒賣你也是沒法子……”
“不恨。”
葉剪秋最後淡淡的說了一句,将自己的衣領向上揪了揪,緊緊縮在板車的角落裏不再言語,旁邊兩個穿着整齊的女孩子厭煩的看了他一眼,輕聲罵了幾句。
人牙子跳上車,抽了幾鞭子,那頭巨大的皮狙獸慢悠悠的擡起蹄子出發了,它脖子上的鈴铛又開始清脆的響了起來……
牛氏緊緊抱着一袋錢,看着燈光漸漸消失在濃霧中就趕緊回家去了。
剛才那人牙子紅姐倒是真為葉剪秋打算,這葉大小當了男妻不比做下人強?可是牛氏卻非常不滿意,關鍵問題是彩禮錢太少,只有三百個銅板,她怎麽可能答應!雖然紅姐說了過門讓男媳管錢,可是誰不知道,這男女無論出門,都是和夫家一條心!到時候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那錢都攥在手心死死的,誰還會想起給娘家一文?!
牛氏暗自打算,雖說這世道男孩子多,女孩子少,賣十個男孩子還沒有一個女孩子值錢!但是還是賣成死契的好,這錢袋子裏足足有五百個銅板!這些錢要交稅錢,還債,還要打發大妞出門子,得精打細算才是。
想起自家的閨女,牛氏不禁嘆氣,若不是葉大妞身有殘疾,早就被她打發出門去大戶人家做小去了!
她又想到自家的二妞,心情又歡快起來,回頭給二妞扯上新布做身新衣裳,等有合适的人家相親時,也不至于丢了臉面!對了,還得給二妞買個絹花戴戴!
牛氏歡天喜地的回去了,而這邊葉剪秋已經坐上板車奔向他的新的旅程。
路上不時有擦肩而過的皮狙獸拉的大板車,能聽到對方的鈴铛聲和隐約傳來的燈光,車上的人也是一樣穿戴很厚,遮頭蓋臉看不清面目。
兩輛大板車相互經過時,紅嫂子主動和對面的人打招呼:“是西姑強村的劉叔麽?”
“是啊,紅嫂子早啊!”
“嗯哪,早點到青陽鎮好做買賣!”
這些皮狙獸脖子上的鈴铛聲音各不相同,有的清脆,有的悶響,有的像打鼓點聲。這些常年趕早市的生意人煉出了好耳力,遠遠的聽到對方獨特的鈴铛聲就知道車主是誰。
板車上有共有十幾個孩子,他們都見怪不怪的眯上眼睛開始打盹,車上幾乎全是男孩子,只有兩個女孩子,她們正興奮的地小聲說話。
“巧兒,你想到什麽地方去?”
“我想到大戶人家過日月,瞧瞧那些太太小姐都穿什麽,吃什麽。”
“俺也是,俺想見識見識那些縣城裏潇灑的公子哥兒……”
“做夢吧你,瞧你那磕碜樣兒!”
“你好看?到了主子家,估計三天兩頭挨打,笨的像皮狙!”
“俺不會學麽?俺眼頭活點,手腳麻利些,将來興許能當個上等丫頭,俺也不巴望着什麽大公子,随便許配到府裏家丁就成,不要再回這窮的要死的西兔兒村!”
“俺也是,一輩子不要回來,死也要死在城裏頭!”
“……”
這兩個女孩子興奮的雙眼放光,也不顧頭發眉毛被霧水漉成白色,不時抹一把濕濕的臉,高興地幻想未來美好的生活。
道路并不好走,颠簸的車輪不時地陷入沙坑裏,一路上紅嫂子不停的跳下車,拎起車上的幾把鐵鍬招呼幾個年紀大點的男孩子下來,刨陷入車輪下面的沙坑,等沙坑刨開後又斷續上路。
他們不知道在路上走了多久,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霧氣也稀薄了很多,可以看清路兩邊霧淞般的野蒿草和高大白楊。
那些楊樹粗大結實,樹皮上長滿了類似人眼睛的黑色樹疤,樹上的那些大眼睛從不合攏,靜靜的看着這一車的孩子從它們身邊經過。
等他們來一個熙熙攘攘的集市前,集市裏到處都亮着點點燈光,黑色的人影在霧氣中走來走去,隐隐綽綽的像鬼市。
紅嫂子跳下車,将這些孩子帶到一片樹林下,對他們道:“你們排隊站好,一會兒就有主家來挑人,你們表現的好,那些主子才會相中被挑走,表現不好的,莫怪我将你們這些剩下的賣到戲園子勾欄院!”
聽到紅嫂子這麽一說,那些孩子們立刻站的筆直,眼睛瞪的溜圓,将瘦弱的小胸脯挺的高高的,兩個女孩子還在手上吐了口唾沫,将自己的頭發抿了又抿,好奇地東張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