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一)
“宋爾,我的論文又發表了,我開始到世界各地去演講,做研究,動手術,帶團隊,我的時間被一點點的掰碎了用,但好在所取得的結果是好的,我們在心外科已經取得了飛躍性的進步,而我所用的時間,也不過短短幾年而已。但只有一種,我們始終都沒有更好的辦法,心衰。除了換心,換心的風險不亞于難産,換心之後排異反應也是我們一直無法攻克的難題。這些年來,我得到了名和利,給我媽從大房子換到更大的房子,我卻一直沒有安定下來過。我也想停下腳步,可一旦停下來,我總會感覺到莫名的空虛,我想起自己曾不解的問過你一個問題,人生為什麽一定要有意義呢?當時的你沒有回答我,現在我來到你曾所處的位置,同樣沒辦法回答自己。”
(二)
三四月的季節,白天慢慢變得綿長起來,柳絮翻飛,一樹一樹的花都開了,澄州這座重工業城市也變得有點生氣。宋爾能走讀之後也就多了一個別樣的愛好,喜歡放了學在路上散散步,呼吸呼吸澄州新鮮的空氣。
她不太清楚澄州的道路,都是邊走邊看邊記,周盼山說了,多出去走走有利于身心健康。澄州遠比祁鎮要豐富的多,各色的店看得她都有點眼花缭亂,但她也只是看了看,不怎麽進去。在那麽多條路上,她最常去的是澄州橋,還有陳奶奶以前的診所,陳奶奶的診所被一個開花店的阿姨買了下來,巷子裏面總是彌漫着花香。
只可惜,那裏的客人并不很多,宋爾每次去的時候,往往只有阿姨一個人。澄州橋上的人也很少,她也沒再見過那天推着小破車賣糖葫蘆的小老太太了,那塊陳邶風曾經掉在地上的糖葫蘆,估計也已經被螞蟻搬到了不知何方。橋下的江水迎來送往,渡河的人少,大多數是在澄州河上運貨,捕魚。宋爾曾用心觀察過他們,他們的手指常年都是黝黑着的,像是被輪船的機油浸染過一樣。她也看過他們的眼睛,比他們的手指更加黑,比澄州河的水更加深。
河水川流不息,只有河那邊廢棄的樓房巋然不動。那裏也應該有着陳邶風的痕跡,只不過,這痕跡大概也是被歲月隐匿住了。現在那裏仍然生活着人,宋爾到過橋的那一邊,現在還蝸居在那裏的,大都是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和精神病,她想,他們大概也是被這時代抛棄的遺物。
從澄州河回去,天色還不是很晚,她就悠哉悠哉地散着步,不知不覺就路過了川中,今天是周末,川中的學生也都三三兩兩的出來逛逛街玩,她不想和原來的那些人碰上,就轉身往後街走過去。
可巷子裏也不盡然安靜。
“我花這麽多錢來讓你複讀,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都給我幹了些什麽,成績不但上不去還越來越往下滑,我到底什麽地方對不起你啊,我一身的肉都刮盡了,起早貪黑地是為了誰,還不都是為了你嗎?可你是怎麽回報我的,我什麽都不要求你,就讓你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你考上大學得利的不還是你自己嗎?”
宋爾剛走進去巷子裏,就聽見了一陣帶着哭腔的吼聲,她想着,應該是哪個家長在訓孩子,自己就不好往前再走了,正要轉身回去,學生也控訴了起來。
“你不是為了我好,你就是為了你自己的面子!你每天都在拿我根這個比跟那個比,在老家的時候,你不是說這個張天琪好,就是說那個鄭涵語好,現在好不容易到了澄州,你又開始拿我跟陳邶風比,跟宋爾比!我告訴你,宋爾她就是一個婊.子!我就是沒人家聰明我有什麽辦法,你要怪,就怪你沒給我生出一個陳邶風那樣的腦子!”
她聽着,都有點氣笑了,和自己媽罵架怎麽還扯上她了,倆母女都有夠奇葩的。可是這聲音不是別人,是她的好同桌,齊遙。
“你他.媽的說什麽呢!”
宋爾的身後忽然想起一聲爆喝,三個人都愣住了,她回頭去看,是宋卓。宋卓卻像沒看見她似的,徑直朝着那對母女走了過去,指着齊遙問:“我問你,你剛才說誰是婊子?”
齊遙見過宋卓,現在看見他,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不知道說什麽。這不怪她,宋卓那個兇神惡煞的樣子,就像馬上就要把拳頭招呼在她們臉上了一樣。
宋爾見狀,也不得不走了過去,齊遙看見宋爾,臉上的表情更難堪了,一陣紅一陣白的,看的她有點想笑。
她扯住宋卓的胳膊,輕聲勸道:“宋卓,你別這樣,先回去。”
“不行姐,我今天一定要教訓教訓這個女的,陳邶風走的時候還讓我照顧好你,就算是為了陳邶風,我也不能放過她!”
齊遙的媽媽也愣住了,反應過來,立馬就坐在了地上哭,兩只手拍着地,也捶着自己的胸口:“沒天理了喲……這還大白天的,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打人了喲……”
這下,齊遙的臉更紅了,扯着她媽就要把她扶起來。齊遙媽媽卻還在地上坐着,她雖然身材幹瘦矮小,但好歹這麽多年也是賣力氣做活的,齊遙輕易還真扯不起來。
“宋卓!”宋爾喊道,好不容易把他的胳膊扯下來,壓着聲音跟他說:“回去吧,我沒事的,你再不走我就生氣了。”
宋卓一聽她要生氣了,氣勢頓時軟了下來,但還是惡狠狠地瞪了她們一眼。齊遙媽媽還坐在地上哭喊着,聲音刺的她腦仁疼,不過這次的對象不再是針對宋卓了:“我命不好喲,生了你這麽個白眼狼,我這麽一天累死累活的是為了誰呀,到頭來,你還怪上我了……”
齊遙低着頭,神色晦暗不明,良久,她才擡起頭走到她媽面前,狠狠戳了一下她媽的肩膀,齊遙媽媽詫異地看着她,緊接着,她就開始往自己臉上扇巴掌,一下又一下,聲音又脆又響,“夠了嗎?你滿意了嗎?”
宋爾無意看她們的鬧劇,轉身囑咐宋卓早點回學校就繞開她們直接走了過去。
出了巷子,那頭聚集的人也多了起來,好奇地往裏面張望着。齊遙在這一道道目光裏,逃一樣跑出了巷子。
宋爾本來剛出來沒多久,兩個人又迎面撞上了,齊遙頂着一張發紅的臉,用一種很怪異的表情看着她。
“宋爾,你想罵我就罵吧。”
“我為什麽要罵你?”她有點疑惑地看向她。
齊遙又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我知道在你心裏一直都看不起我,是,我是成績沒你好,長得也沒你漂亮,更沒你爸媽那樣能掙錢還疼你的父母,我是嫉妒你,誰都喜歡你,你走到那裏都是焦點,我呢,我就是襯托你的小醜!”
聽完這話,宋爾臉上的表情還是淡淡的,平靜地看着她:“齊遙,你的世界裏,只看得到我嗎?”
齊遙怔愣地看着她,站在原地好久沒說話。
她不管齊遙,自己一個人轉身走了。
宋爾知道齊遙可憐,從她在學校第一次見她就知道,可是,齊遙的不幸不是她造成的。齊遙可以去怪天,怪地,怪她媽,可唯獨怪不到她頭上。
離開那裏,身邊終于沒了刺耳的聲音,宋爾的腦子都清淨了許多,可走到一半,離到家還有兩條街的時候,她的心髒猛然一疼,連着眼前也黑了一下,宋爾連忙扶住了牆,想靠住牆先緩一會兒,但情況一點都沒緩解,心髒還是抽疼抽疼的,直到眼底全黑,宋爾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重重地倒了下去。
再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宋爾環顧了一下四周,是在醫院裏。在她的床邊,還着一個男生,看着和她差不多的年紀,還在春天就已經穿上了短袖。宋爾一動,他就醒了。
“你醒了?”男生問道,“有沒有感覺哪裏不舒服的?”
宋爾搖了搖頭,反問:“你是誰?”
“我叫許淮,我認識你,你叫宋爾。下午的時候我看見你暈在路邊,擔心你出什麽事,就把你背到醫院了。醫生說你這個病可能會很嚴重,要住院觀察。”
宋爾又問:“你怎麽認識我?”
“在元旦的時候,我被你們學校邀請表演節目,你在我前面一個。我記得,你當時唱的是楊千嬅的《千千闕歌》。”
她有點想起來了,又仔細看了他幾眼确認一下:“你是那個落日驅逐的主唱?”
“落日放逐。”許淮糾正道,又強調了一遍,“醫生說你這個病可能會很嚴重,要住院觀察,你要不要給你家裏打個電話?”
說話間,宋爾的手機就響了起來,是媽媽打來的電話,問她怎麽還沒回家。
“今天在學校自習,晚點回去。”宋爾回答道,宋媽媽聽她回答也放下心來,讓她別學太晚早點回來就挂了電話。
她看了看手上挂着的點滴,已經快完了。
許淮問她:“為什麽不告訴你媽?”
“沒必要麻煩她。”宋爾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只剩一點零錢了,“我現在沒錢,你給我寫個聯系方式,我回來還給你。”
許淮愣了一下,給她背了一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她點點頭,表示記住了。說話間,手上的點滴已經下完了,她就把針管從自己手背上拔下來,要下床離開。
他見狀,連忙扯住了宋爾:“醫生說你的病很嚴重……”
宋爾見他還很執着,只好解釋道:“我這病是從小帶的,我自己清楚。”
許淮還是有些猶豫,沉默了一會兒說道:“那我送你回家吧。”
宋爾想了想,沒拒絕:“這樣也好,我到家正好把錢拿給你。”
說着,她看手上的針眼也不流血了,就下床走了。從醫院到她家還有一段距離,許淮時不時地看她一眼,像是怕兩個人尴尬,就開始找話題聊了起來:“你們最近學習緊張嗎,我聽說,川中壓力都很大的。”
“我轉學了,去了二中。”宋爾笑笑,“不過還好啦,我在那裏上學的時候,也沒覺得緊張。”
許淮問:“怎麽轉學了?”
她并不想多說,就随便找了個理由搪塞了過去:“和同學發生了點矛盾,而且這個學校離家近,可以走讀。”
許淮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很感懷地對着路燈嘆了一口氣:“現在想想,還真有點後悔當初沒好好上學了。”
宋爾聽他的語氣,也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多大了?感覺你也和我差不多的年紀。”
“今年二十一了。”許淮說,“我高二的時候就退學了,抱着自己的音樂夢就來了澄州,結果,夢想和現實,還是有點區別的。”
“不會啊,你來我們學校表演之後,好多人都成了你的粉絲呢。”宋爾安慰道,這個也确實,許淮表演之後,也在川中小火了一下,尤其是女生,好多打聽他的。
聽完這話,他卻忽然問道:“那你是嗎?”
宋爾實誠地搖了搖頭,“我不是,我也不喜歡粉絲這個詞。”
“為什麽?”
“我讨厭把一個從音樂或者長相上認識的人當做自己的目标和信仰,太随便了。他們或許有某些品質是值得追随的,但是作為一個觀衆,往往是很難真正看得到一個遠在天邊的人的品質到底是什麽樣的。”宋爾道,“喜歡應該是很單純的,喜歡歌就喜歡歌,喜歡臉就喜歡臉,但僅僅因為一個人的歌或者臉就開始為之付出強烈的熱愛,這種行為,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吧。”
說完,宋爾也意識到自己可能有點交淺言深了,而且這個許淮是需要粉絲的,就慌忙低下頭道了個歉:“抱歉,我說太多了,你聽聽就好。”
許淮也連忙道:“不,你說的很對。”
宋爾聽他這話,忍不住擡起頭看着他笑了笑,他也扭過頭對着宋爾傻笑。
到了她家樓下,她讓許淮先等等,自己上去拿錢。三樓不算太高,她來回也就用了幾分鐘的時間,許淮看着躺在她手裏的錢,有點為難:“我沒有零錢找你。”
“那就當是我謝謝你了,拿着吧。”宋爾塞進了他手裏。
說了再見正要上樓,許淮就叫住了她:“你把電話號碼給我吧,到時候我還你錢。”
宋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裏面帶着點探究的意味,但還是把自己的號碼說給他聽了。說完,她又要上樓,許淮就又喊了她一聲。
她回過頭,看他想說什麽。
許淮問:“宋爾,你的病……嚴重嗎?”
宋爾點點頭:“很嚴重,很嚴重很嚴重。”
許淮顯然沒想到這個回答,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臉上。他預想的回答應該是“不嚴重,沒事的。”或者“很快就好了,你不用擔心。”這樣的。
宋爾又接着回答:“是真的,我不開玩笑的。但你要替我保密。”
他呆滞地點了點頭,顯然沒從她的話裏回過神來,但仔細想想也對,如果她的父母也知道這件事的話,又怎麽會還讓她一直在學校裏面朝五晚九地上課學習呢。
或許只是因為他們是并不相幹的兩個人,所以她才讓他得知了自己的秘密。許淮揣着這個秘密,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宋爾的場景,那天她站在舞臺上,他縮在幕後看她唱歌,楊千嬅的《千千闕歌》,音符從她嘴裏流淌出來,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和他的音樂十分契合。但他只看得到她的背影,她唱歌的時候,背脊上的扇骨也會輕輕顫抖着,像是蝴蝶的雙翼。那時他聽見了她的名字叫宋爾,可是除此之外,他再無其他任何關于她的信息了。
搞音樂的人總是帶點藝術性的,他覺得他們的相遇,應該是命運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