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
“宋爾,時隔多年,我又一次回到了祁鎮。那裏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不知道被哪個資本家格式化成千篇一律的旅游區的樣子。祁陽河已經幹枯了,河水不存在于人前,但我知道,他仍在地下生生不息地流淌着,因為那條窄窄的河道,長滿了無數的鮮花綠草。我想,你應該是喜歡的。那裏我已經沒有認識的人了,不論是誰家的嬸嬸,誰家的伯伯或者是誰家的小妹妹小弟弟,他們也和我一樣四散在了不知道哪裏的何方。那裏來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早已不能再被稱之為故鄉了。我在祁鎮繞了一圈又一圈,再也找不到我埋下關于你回憶的那顆杏樹,可是我找到了一株白楊,它仍在茁壯生長,就像你一樣。”
(二)
宋爾第二次見到許淮,是在不久後他們學校放學時,他染着一頭酒紅色的頭發,穿着牛仔外套,脖子裏還帶着一根張揚的項鏈。但好在他長得很好看,不會有街頭混混的感覺,反而更像是叛逆時期的個性少年。
二中來往的學生有不少為他側目的,時不時還低聲讨論着什麽,看他一眼,讨論兩句。
宋爾出門的時候也看見了他,只不過門口的看門阿姨正在趕他,孫阿姨是最嘴碎的,也是學校的正義使者,看着有這麽一個影響學習形象的不良少年站在門口,肯定是要大義凜然地出面。
“走走走,哪裏來的不學好的小混混,連二中都沒考上,就別在這裏亂晃了。”
“阿姨,我是來等我朋友的。”許淮被她推搡着,不敢還手,只能生硬地解釋。
宋爾不知道他是不是來找自己的,但他至少也幫過自己,在必要的時候伸出援助之手一向是好學生的美德。于是宋爾就連忙向他走了過去,跟孫阿姨解釋道:“阿姨,他是來找我的,他是……我哥哥。”
阿姨狐疑地打量了他們一眼,又用異樣的眼光掃了宋爾一下,像是不情不願地走了,走之前,還說了一句:“什麽哥哥,我看是男朋友還差不多。”她的聲音不算小,像是故意說個宋爾聽似的。
許淮不太好意思地看着她,:“抱歉啊,給你添麻煩了。”
宋爾搖了搖頭,問:“你來我們學校幹什麽?”
“我來找你的。”許淮說,“你能……跟我去個地方嗎?”
“去哪裏?”
“去了你就知道了。”
宋爾擡起頭,對上了許淮滿眼期待的目光,這種眼神讓她很難拒絕,而且,她也并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就同意了許淮。
許淮騎了車來,是輛很帥的摩托車,他上了車,把一頂頭盔遞給宋爾,示意她坐上來。宋爾戴上頭盔,看着眼前有些高大的摩托車,心底有點發怵。摩托車的腳蹬對她而言還是有點高了,許淮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又下了車,兩只手托起宋爾的腋下把她擡了上去。宋爾有些猝不及防,還吓了一跳。
等把宋爾安頓好,許淮才坐了上去。
“這車速度很快,你最好扶住我。”
“扶哪裏?”宋爾看了一遍,這裏也沒有能讓他着力的地方。
許淮說:“腰。”
宋爾有點猶疑,但還是乖乖把手放了上去。許淮一開車,速度快得把她猛恍了一下,身體結結實實地貼住了許淮的後背。
她不敢睜眼,只能聽着機車的轟鳴聲繞遍大街小巷,在一個地方聽了下來。
“下車了。”許淮用胳膊戳了戳宋爾,她這才回過神來,慢悠悠暈乎乎地跳下了車。
摘掉頭盔,眼前是一個從沒見過的地方,挂着“舊街5號”的牌子,牌子迸發着絢麗的光。
“舊街5號?”
“嗯,”許淮點了點頭,跟她解釋,“這裏是個酒吧,但還沒開始營業,要十點以後才會有客人來。”
宋爾點了點頭,跟他走了進去。
裏面确實沒什麽人,都是許淮那個樂隊的。
“喝點什麽?”許淮問她,轉身走到酒櫃前。
“水就好。”宋爾找了個位置坐下,手機彈出來一條信息,是陳邶風發給她的。陳邶風拍了一張落日的照片給她,說又一天過去了,以前曾想過無數次的日子也終于近在眼前了。
看着短信,許淮忽然湊了過來,問道:“你男朋友啊?”
宋爾沒點頭也沒搖頭,更像是默認了:“他去集訓了,要過一兩個月才能回來呢。”
許淮的表情顯然有些失落,但又很快恢複如常。說道:“先別看手機了,我們樂隊新排了一首歌,你給我掌掌眼。”
“好。”宋爾合上手機,專心地聽他唱歌。
許淮走到臺上,調了調自己的設備,跟其他人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可以開始了。
前奏緩緩地響起,和宋爾想象的那種炸裂刺耳的音樂截然相反,他們的聲音平靜而舒緩,像是一首悠然的民謠。前奏過後,許淮在麥克風前張開了嘴:“游蕩在日落的夕陽,把你的身影拉的那麽長,沒有春風的日子裏,我也會裝作不再彷徨。我走過那片深山,那片海洋,那片和你相望的遠方,如今再回想,只能在回望,天上的雲,染上了你的衣裳,你和雲一樣飄去了他鄉……”
宋爾在臺下捧着水杯認真地聽他唱歌,許淮的歌聲很好聽,他唱歌時的聲音跟說話時候有點差別,唱歌時,他的聲音更深沉一點,更好聽。一曲唱完,宋爾小聲地給他鼓起了掌,許淮跳下臺,有點渴,拿過宋爾放在吧臺上的水就喝了起來。
“這個我喝過了。”
許淮的表情有點驚訝,抱歉似的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啊,我再給你拿一杯。”
宋爾搖了搖頭:“不用,我不渴了。”
“剛才歌唱的怎麽樣?”
“好聽。”宋爾如實回答,但許淮似乎并不只滿足于這兩個字的評價,“只是好聽嗎?”
宋爾的表情很真誠,說真誠也不盡然,是帶着點單純的赤誠:“是好聽啊,很好聽。比那些流行歌手都好聽。”
許淮相信了她的答案,對她回之一笑:“我現在已經可以賺很多錢了。”
宋爾沒說話,覺得他還是有話要說。
“其實當時你們學校給我的價錢在我的收價裏是很低的,之所以選擇去,是因為,我的青春是在那個階段結束的,我想再去看看。”許淮低下頭擺弄着手指,“我想回學校了,再做一回學生。”
“你已經想好去處了?”
宋爾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跟她訴說情懷,更像是在猶豫。
他點了點頭,“我攢夠錢了,可能要去英國,學音樂。”
宋爾贊同:“這是好事。”
“我剛來澄州的時候,身上就一把吉他,五百塊錢,只能租一個地下室,澄州多雨,一到下雨的時候,地下室就滲水,我就要一勺一勺往外舀水,那是我最困難的日子,是他們幾個,幫我挺過來的。”
“你放不下他們嗎?”
他點了點頭,“我覺得我一走,就像是背叛了他們似的。”
“但你想走不是嗎?”宋爾反問,“你不走,也是背叛你自己。你當初千裏迢迢來到澄州,絕不是奔着一段難忘的兄弟情。”
說到這裏,宋爾忽然一頓,才倏忽間明白,原來人人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
許淮看着她,又轉過頭看看臺上的隊友,轉移了話題:“我以後還能去找你來看演出嗎?”
她有些發笑:“當然可以,不收費就行。”
“行,那我後天去接你,我明天也有演出,只不過你可能要上課。”許淮說,又多嘴問了一句,“你以後要考哪個大學?”
宋爾想了想,搖了搖頭。
“要不你跟我去英國吧,我可有錢了,能養得起你。”
“你不會是要把我拐到英國給賣了吧。”宋爾笑說。
許淮搖了搖頭:“不會,你這二兩肉,賣不了多少錢。”
他們又聊了一會,他看着天快黑了,就提出要送她回家,宋爾又坐上了他的摩托車,這次她沒有第一次的拘謹,雙手握住了許淮的腰,戴着頭盔的頭貼在他的背上。車騎得很快,騎到一半的時候,宋爾的左手就牢牢環住了許淮的腰,另一只手掰開了頭盔的扣子,單手摘下了頭盔。迅疾的風鋪面而來,打得宋爾措手不及,但很舒服,是她人生從沒有過得強度。
許淮的車也越開越快,沒有直接送她回家,帶她在澄州轉了好幾圈才把她送回去。
下車的時候,許淮看着宋爾被風吹起的高高立起的劉海,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要去給她往下壓壓,宋爾看着他伸過來的手,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停頓一下,又迅速往後捋了一下頭發。
“那……我先上去了。”
宋爾禮貌地笑了笑,不等他回答,就徑自上了樓。
第二天上學的時候,他們學校難得舉行了一個活動,還是要應付綜測,叫“關愛老年人”,就是組織他們去敬老院裏做義工。這也算是忙裏抽閑了,重壓之下的同學們倒也樂在其中。
學校分批分地去,他們班正在下午,南陽路的那家敬老院。此前,宋爾幾乎沒怎麽來過敬老院,但她好歹也是姥姥姥爺帶大的,知道怎麽和老年人相處。
學校分配的工作很明确,男生就幫老人曬曬被子,打掃打掃衛生,女生就負責給老人按摩按摩,陪他們聊聊天,交流感情。宋爾去的時候,對上那一雙雙探究和期望的眼神,他們或坐或站,在這些學生來的時候,都停下了腳步,把頭轉向他們,如同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稚子。但如果将生命拟作正态分布的話,這些蒼老的人,應該也是和那些稚子幼兒在同一水平線之上吧。
有一個很老很老的老奶奶伸手拿了一塊軟爛的糕餅遞給幫她梳頭的宋爾,慢慢地說,“囡囡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娃娃都會叫媽媽了呢。”
宋爾沒說話,把梳子放下,走到她跟前幫她捶腿。老奶奶又慢慢擡起手,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收緊,握住。她低着頭,仔仔細細地看着她那雙飽經過歲月洗禮的雙手,幹枯又瘦小,皮皺皺巴巴的擰在一起,還有不盡其數的斑點藏在這些褶子裏。每個人大概都會有這麽一天,變得很老很老。但是她覺得,自己應該不會這樣。
老奶奶繼續說:“我這一輩子是要走到頭了,這麽看看,幾十年,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過去了。十六歲以前,我忙着照顧弟弟妹妹,十六歲以後,我又忙着照顧丈夫孩子,照顧着照顧着,就這麽老了,我也幹不動了。我那喪良心的老伴兒還真挺能活,到現在都沒死,他怎麽還沒死呢,怎麽還沒死啊……”
奶奶的聲音越說越小,手上的力也越來越小,宋爾擡起頭看過去,她已經閉上了眼睛,安詳地躺在椅子上。不知道為什麽,即便心底已經有了預感,可她還是很平靜,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得到肯定的結果,她起身去找敬老院的護士姐姐,跟她說道:“李奶奶,好像去世了。”護士聽完她的話吓了一跳,連忙跑過去看,确實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敬老院裏亂做一團,學生們也都吓到了,又怕他們礙手礙腳的,就讓學生都去娛樂室裏等着。宋爾站在門邊,扒着門框,偷偷往外看着。
已經來了擔架把李奶奶擡上去,但有一個老頭死死拽着擔架不讓走,哭着喊着說:“老伴兒啊,你怎麽就這麽走了呀,你把我一個人丢下了呀……”
她這麽看着,只覺得悲哀。她想,如果這個李奶奶還活着的話,應該也不再想過現在這樣的日子,年輕的時候伺候他,老了老了,到了敬老院,還要被他煩得死去活來。那她最想做的是什麽呢?宋爾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她在死前一直說,老伴兒怎麽不去死,是不是因為,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徹底擺脫他?她不想像李奶奶那樣,直到自己快死了,還這麽不甘心。
後來,她就在給我的信中寫道:“周盼山,我覺得我現在也是不甘心的,我來澄州并不開心,也沒有在親情方面得到滿足。我像是給自己上了一把鎖,想要在父母溫情上找到開鎖的鑰匙。可是現在,我不想要了,我不想要竭力證明他們是愛我的了,也不想竭力證明任何人的愛。當我自己內裏虛無,什麽也不會填滿我的。”
許久之後我又回想起這封信的內容,似乎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沒有什麽開鎖的鑰匙,是她自己卸下了枷鎖。可那時的我,卻仍在束縛之中。